罗德再一次回到了让他感觉无比熟悉的梦境。
几乎每一晚阖上眼睛都会进入的迷梦——身陷怪异朦胧的时空之中,这简直可以令他本就脆弱的神经完全崩溃。
不是他曾经生活了二十余年的那片灯红酒绿的现代都市,而是堆积着无主之兵的一片铁黑色的钢之大陆。满布于天空的白浊云海的缝隙中可以窥见相互咬合,大小不等的齿轮组与粗重的联动杆所构成的机械穹顶。
空气污浊,无形的压抑之感与淡淡的机油味道简直让人发疯。
脚下,则是一条仅供一人通过的羊肠小径,斑驳的金属通道在各式的机械残骸尸体中延绵,到达未知的地方。它们组成的山峰如同上百只巨兽在沼泽里露出的躯干一般,山峰上矗立着无数早已失去使用价值的战争机械,锈迹斑斑的外壳上泛着深邃而空洞的光,像一团微弱却依旧闪耀光芒的火焰。
小到钢制的刀剑,大到近年来军方刚刚公布的巨型机甲【征服者号】那相当于五层楼高的身躯,罗德都可以在钢铁群山中找到属于它们的身影。甚至他前世里只出现在影视与幻想之中的武器和大型战斗机甲都在暗色调的世界中闪耀着独属于自己微弱却璀璨的光芒。
全世界都发出着齿轮咬合、机械运转的“吱呀”声。虽不刺耳,却能够让人毫无缘由的烦躁,就好像噪声是从自己的心脏,自己的灵魂之中响起的一样。
罗德恍惚间将手按在了心脏处——
没有,什么都没有。
心跳,呼吸,脉搏,都不曾在这具空洞的身体中发出。仿佛手掌接触到的只是一具空洞的人形躯壳,行尸走肉的身体失去了所应有的填充物,五感却还诡异的存在着。无形之中降临的一股重压如一只巨人的手攥紧了他的身体,几乎使他全身的血液停止流动。稀薄的氧气使他的喉咙感觉就像是塞入了一块通红灼烫的木炭,而心脏想要从口中吐出来一般的恶心感直接涌进大脑。
骤然带着比雷鸣之声还强大数倍的飓风席卷着这片由钢铁浇筑成的无边大地上,苍穹之间漂浮的云海亦随着狂风的呼啸起伏翻涌,犹如长蛇狂舞。云海瞬间被劲风吹散重组,大片大片的机械齿轮所构成的钢铁苍穹也随之暴露在罗德的双眼之中。
高远,无垠。辽阔的令人心生畏惧——
狂风呼号,尘土飞扬。在一片模糊暧昧的世界中,唯有远处的最高“山峰”的顶端上的一张由金与铁浇筑而成的王座依旧清晰。
没有多余装饰的它就好像是一块浑然天成的金属,稍加琢磨一番就成为了此时此刻的样子。在一片没有边际的钢铁世界中,它的做工并不是很精巧,甚至可以形容为粗糙鄙陋。但这张王座却是整个世界中存在感最为强烈的,纵使它被掩埋在废墟之山下,也会让人一眼发觉。
而王座上端坐的人,更是流露出不禁让人跪拜的威压感。
伤痕累累,须发花白的他并不是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面部轮廓反倒如少年一般柔和。他独坐于王座上,似乎在凝视着世界的尽头,机械苍穹的彼端。神色无悲无喜,冷漠的就像是一台做工精良的机器人。而这个男人却迅速准确的发现了世界之中第二个生命——站立在某座山峦之下,仰望着他的罗德。
可是他做出的反应仅仅只是一双剑眉微微褶皱,脸上依旧没有做出任何的表情。
“呃……”不同于王座之上的陌生人,罗德的双瞳瞬间缩成针尖大小,张着嘴,可是喉咙却像是被人仅仅攥住,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惊讶、恐惧、疑惑……心中的情感如同海啸一般破坏着一切,嘴巴里泛出苦味的他忍不住蹲伏在地上,想要呕吐。
风,更强了。尖锐的破空声像是恶魔与鬼魂发出的嘲笑。挖苦着跪倒在地,已经崩溃的罗德。
坐在金铁王座上的人撑着扶手缓缓站起,他的双眼如刀锋一样拂过山脚下的那名可怜虫。没有叹息,把视线再次转移到世界边际的他依然冷漠得犹如钢铁。
狂风吹开他盖在脸上的花白乱发,露出了与罗德一模一样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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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懒虫!”一只大手叫醒了身陷噩梦之中的罗德,不过它使出力量并不大:“刚来就开始打瞌睡,才是一个二级机械师就有了贵族老爷的臭毛病,你小子前途真是不可估量啊!”
原来……自己现在正在上班啊。努力看清周围一切的罗德揉着眼睛,一边悄悄抹去额头上的冷汗。
他面前这名满脸横肉的大胖子根本没有半点训斥的意思,他做的仅仅是在工作之余调侃一下这名比自己年龄小了将近二十岁的少年同事,看看这个惫懒的小子摆着一张臭脸去爬上软梯去修理那些摆放在车间中像怪兽一样的蒸汽机械,那颇有喜感的表情足够车间里的工人大笑一阵了。
没办法,虽说整个麦考利的二级机械师数量不少,但是有着一级的技术并且工资只相当与童工水平的机械师——恐怕只有他面前这个总是倦意十足的小子了。
可是经理万万没有想到,这位二级机械师不仅一天只工作三小时,迟到早退不说,架子也堪比堪比那些一级机械师老爷。若不是罗德的效率和修理技巧极为高超,他早就被工厂总经理撵回家去了。
苍白的朝阳穿透了铅黑的浓烟与污浊的玻璃,映照在了罗德暗金色长发下那张颇为清秀的脸庞上,他无神的望着面前粗壮得像一堵墙的壮汉,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我刚休息了十分钟,又有哪台破机器报废了——马文经理?”
“三号车间的蒸汽定塑机好像不行了,麻烦你去看一下吧。”马文满脸堆笑,根本没有半点为此事发愁的样子:“老机器了,说不定已经寿终正寝了。”
罗德鄙视一下仍然假笑的马文,起身朝着三号车间的方向走去:“用了六十年的老机器了,不寿终正寝才怪……”
“不不不,”马文连忙摆手:“我是外行,或许在我眼中的寿终正寝只是一些感冒发热的小症状呢。”
“对于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感冒发热也是会致命的啊。”罗德极为不满,一个装满修理工具的大箱子提在手上:“让汉克经理重新采购一台定塑机算了,这台修好了工作效率也会非常差劲的。”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来到了负责将原料加工的三号车间。只见房间偏东北方向的一台锈迹斑驳的钢铁怪兽旁边,它的身体各处所连接的粗大管道向上铺满了整个房顶。这台定塑机采用的是半包裹的外壳技术,暴露在空气中的齿轮直径最小的也在半公尺以上,它们通过传送带和金属链条紧密的相互咬合。但此时的它早已经想一个哮喘病人一样的运转着,显然不可能工作了。
十余个身穿帆布工作装的工人也围坐在机械旁抽着烟卷,他们在紫青色的烟雾中说说笑笑,享受为数不多的闲暇时光。见到罗德提着工具箱之后他们却仅仅是冷漠的打个招呼。这一切让经理马文大为光火:“你们这群废物,老子花了大价钱雇你们进来可不是要看你们抽烟闲聊,最后再报道一句‘一切正常’的!负责定塑机的是哪个小组?恭喜你们,混蛋——这个月的奖金和一半的工资要没有了!”
算了,还是修理重要。罗德无视了马文吐沫乱喷的疯狂训斥,打开工具箱,从摆放凌乱的扳手改锥之中抽出了一柄小巧的检测锤,敲击了数下仍然炽热的金属管道后,听着略带怪异的清脆声音,他的双眉也不禁皱了起来,显然定塑机的损坏情况超出了他的预料。
“怎么样?”马文看到罗德一副极为凝重的神情,就知道定塑机的情况肯定非常差劲,没好气的说道:“还能修好么?要是真的报废了,那三号车间未来三个月之内都不可能再次工作了!”
车间中其他正在享受着闲暇时光并幸灾乐祸的橡胶工人此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倘若只是一些小问题,机械师完全可以在短时间内修理完毕,但是整台机械都失去了工作能力,那么等待他们的结果就只有一个——失业。
格雷特橡胶厂的机械虽然大部分都是过时型号,但是它却是麦考利之中机械化水平最高的工厂之一,工厂的工人数一直都相当稳定。因此工厂不可能调动三号车间的工人去其他生产车间继续工作,而定塑机也需要在大型的修理工厂进行全面的维修。
这段时间里工厂是不会养一些吃闲饭的人,因此他们必须回到家中,等待着车间恢复重新开始招聘。
“没错,格雷特橡胶工厂的日工资可是比其他工厂高出一到两镑,过惯了“高薪”生活的他们是不可能重新去一些小工厂找工作的。”
罗德冷漠的看着那些聚拢过来,带着近乎是乞求一样的目光的工人们,冷笑着想到。但是他的工作职责却又不得不让他把这台老态龙钟的定塑机修好:“问题应该是在冷却槽中的冷凝液烧干之中,一个愣头青还在不知死活的往里面添加燃料,导致机械组大规模的变形破裂,内部的管道也有一指宽的裂纹……”
话还没有说完,下面举在一起的工人就开始吵嚷起来。不仅是要祈求罗德想想办法,更是要把那个让他们丢掉饭碗的混蛋扔进运河里喂鱼。马文无奈地耸耸肩,摊手道:“还真是一场小感冒都能结束老人的生命啊……”
看着下面越来越混乱的局面,罗德拾起一个大号扳手,用力的向着定塑机的铁壳子猛敲数下。才堪堪把这些快要暴乱的工人们镇住:“老子说过不能修了么!你们除了会吵闹还会什么!倒霉催的,我需要动用‘原力’把这些破齿轮重新塑型。马文你尽快派人在备用仓库里找到合适的零件,毕竟原力修补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
大吼一通后,逐渐平静下来的工人们眼中逐渐看见了希望。其中一名工人喊道:“对啊,罗德先生可是盖尔私立高中的高材生,能够使用原力的天才啊!太好了,这下我们有救了!”
“那还等什么,还不赶快滚出去!”罗德见他们的情绪重新高涨起来,再次吼道:“我用原力的时候可不想收到半分的打扰!还有,今天这件事你们私下解决,别提到我的名字。”说着,他看了一眼马文,显然这句话针对的是他。
马文笑着大手一挥,指挥着那些浑身都是烟味的工人们从后门离开车间,把这个空旷的场地只留给罗德一个人。“就凭我体内的原力,哪里能修得了这么大的机器啊……”罗德看着空荡荡的四周,不禁扶额苦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