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德将七海游僧引入临时搭建的军帐中,军帐内,龙心一个人端坐在一张椅子上,嘴里不知道在念叨着什么,或是在思考着什么,丝毫不受军营内发生的事所影响,脸上看不出任何的不安情绪,反而有一种平宁,那张通红的脸,似乎给人一种羞赧的感觉。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不对,这句也不行,静女其姝,俟我於城隅,爱而不见……怎么都是这样的句子?”
龙心自言自语着,没有发觉李叔德及七海游僧的到来。
“心儿,顾儿呢?”
李叔德突然而至,开口便问李忆伊,龙心误以为将军是在怪罪自己没有陪在李忆伊身边吗,龙心慌了神,紧张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说话也有些吞吐:“顾儿……她,她说要去方便,不让我跟着。”
“嗯,顾儿就是这个性子,由她去吧,心儿,过来,见过这位大师。”
龙心这才看到李叔德身后,站着一位陌生的僧人,但这位僧人却穿着紫袍僧衣,引起了龙心的兴趣,龙心抬起头来,想看清楚,却碰到了七海游僧那双锋利的眼神,吃了一惊,连忙低下了头。
虽然龙心没有剃度,也没有出家,但从小在寺庙里长大,受师父教诲,怎么说也算是半个出家人,对僧人有种特有的亲近感,而七海游僧怎么看都要比师父的年纪还要大,那就更是大师了,龙心直接跪下来:“阿弥陀佛,弟子龙心见过长老。”
七海游僧依旧是默不出声,但却走上前,双手将跪着的龙心扶起。
龙心起身来,但这个陌生僧人握着自己双臂的双手却迟迟不肯收回,并且手臂渐渐发麻,甚至明显感觉到那双手传过来的颤抖。
龙心慢慢抬起来,正好又一次碰到了这个陌生僧人的那双正盯着自己的眼睛,四目相对,没有了刚才的锋利,却满是温情,就这样持续许久,龙心看到,那双被皱纹缠绕的眼睛里,正渗出晶莹的液体,转瞬间,便湿润了。
这是什么情况?
龙心不知所措,要不要帮他把眼泪擦掉?
站在一旁的李叔德更是不敢相信,七海游僧竟然对着龙心,哭了。
七海游僧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个小男孩儿的双眼,看似与常人无异,但那黑色的双眸中透着的琥珀之色,以及比普通人高挺的鼻梁,顿时间老泪纵横。
七海游僧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松开双手,转过身,突然跪倒在军帐口,仰望苍天,大声念道: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我佛慈悲啊。”
不是说七海游僧没有七情六欲吗?不是说向来孤傲,眼中从来无一物吗?
这是什么?
这像是一个传说中的孤傲的神僧吗!
那些传言,就这样被推翻了。
李叔德跟龙心目瞪口呆,怔在一旁,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将七海游僧搀扶起来。
“大师,您这是为何啊?”李叔德迫不及待想知道七海游僧莫名其妙的举动。
“让将军见笑了,贫僧想起往事,感念故人,一时失态,还望将军见谅。”
想不到,七海游僧刚刚还傲视一切的神僧,也可以这样平易近人,也知道什么何为失态,但七海游僧的态度转变,更是增添了李叔德内心疑惑,又不便冒失张口开问,只是顺着七海游僧说道:“大师见外了,任谁都有七情六欲,大师因往事伤感,也是人之常情。”
七海游僧再次挽着龙心的小手问道:
“孩子,你可认得我么?”
来了什么都没说就先哭了一阵,我怎么会认识你呢?
龙心摇摇头,无助的眼神转向李叔德,向李叔德求助。
李叔德正要告知龙心时,却被七海游僧制止:
“孩子,不要急着回答,好好想想,你师父可曾在你面前提起过我?”
龙心再次摇摇头。
在天觉寺待了那么些年,一共只见了师父两次,说了不超过十句的话,第一次师父让自己背书,第二次便让自己跟李将军离开,哪里提到过什么紫袍的僧人。
“那好,来,看看我的这一身装束,动动你的脑筋,想想可有印象,不要着急,我相信你可以的。”
龙心这才认真观察起这位陌生的僧人,紫袍,七个金色布袋,转动大脑,努力回忆所看经书里面是否有记载。
思索良久,终于在一本经书的作者简述里,三言两语略略介绍了作者的装束,与眼前这位僧人的装束有几分相似,可是又不敢肯定,不知道该不该说。
“想起来就大胆的说。”七海游僧看穿了龙心心里的矛盾。
“大师,您是七……海……游……僧?”
龙心吞吞吐吐地说出了这几个字,紧张不安地用手不停地搓着自己的衣角,不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
“哈哈哈哈,”七海游僧突然间大笑起来: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能够从我的那本经书之中猜出我的名号,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然将天觉寺藏经阁所有经书熟记于心,看来天一当初的决定是对的啊。”
“您认识我师父?”
“哈哈哈,岂止是认识,孩子,想不想听贫僧讲一个故事?”
“故事?”李叔德和龙心异口同声地回道,难道七海游僧此次前来,就是要讲故事的?
七海游僧不顾李叔德龙心的反应,长叹一声:“唉……”便开始讲起来:
“我七海游僧,云游四方,一人无牵无挂,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所经之地无数,所遇之人更是数不胜数,但有一位故人,却让我念念不忘,救命之恩,堪比金兰之情的君子之交,让贫僧至死难以忘怀。
那一年我游历西域,翻越一座大雪山,本以为自己体力充沛,毫无阻力,可是登上雪上,突然感到呼吸困难,四肢乏力,再也走不动,没过多久便昏厥过去。
雪山之巅,可想而知,空气稀薄,天寒地冻,若无人相救,必死无疑。
我佛慈悲,菩萨保佑,那位故人救了贫僧一条性命。
等到贫僧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座湖里面。”
“湖?”龙心失声惊叫出来……
七海游僧早料到龙心会有这样的反应,不在意龙心的突然打断,接着说道:
“想不到,在雪山之巅,竟然会有一座天然形成的湖泊,更想不到的是,在那天寒地冻的雪山之巅,湖水四季常温,直冒热气,人躺在里面,是那般惬意舒适。
更让贫僧感到意外的是,在这雪山之巅,竟然长期生活着一个部落,围湖而居,部落里的的人淳朴善良,心底比那湖水还要干净透亮,绝无世俗之心,贫僧从未见过那样一个宁静、悠然、闲适、和谐的部落,如果不是在这雪山之巅,真会让人误会这里就是世外桃源。
而救亲僧一命的,便是山上专门看守湖泊的人,他有一个特有的名称——守护司,守护司世代相传,平时只生活在湖底,一生守护者湖泊。
贫僧曾问他,处在雪山之巅,为何这湖泊还要看守,他只是笑笑,神秘地说有异域魔兽,一直在觊觎这这座湖泊。
往后的日子,贫僧与那守护司,总是坐在湖边,彻夜长谈,谈天论地,说古论今,切磋佛法,贫僧一生信奉佛法,可是从那守护司身上,竟然让贫僧对自己的信仰甚至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怀疑,想不到,生死轮回,竟然也……
贫僧本想留下来,跟守护司深入探讨,可是突然有一天,守护司却要赶贫僧离开,说什么此地严寒,普通人待久了,身体会出问题。
贫僧的秉性,闲散惯了,在一个地方呆久了也会生厌,便告辞离去,可无论贫僧往后到了哪个地方,都对那雪山之巅念念不忘,终于有一天,贫僧下定决心,再次踏上那座雪山,可是……可是……”
七海游僧开始呜咽起来:
“可是贫僧踏上那座雪山,却见那里满是狼藉,山顶裂开一米宽的裂缝,那座清澈的湖泊早已干涸,湖底堆放的,尽是那座部落人的尸首,冰天雪地,那些个尸首没有腐烂,一个个面目全非,表情极其痛苦,可想而知,他们临死前遭受了怎样说厄运。
想不到,想不到在这远离是非的山顶之上,他们也会遭此厄运,惨遭灭族。
贫僧才明白为何那时守护司将贫僧赶下山,贫僧当时心如刀绞,后悔为何没有留下来,与守护司他们患难与共。
贫僧将所有人的尸首一一掩埋在雪下,可是,贫僧翻遍了整个山顶,都没有见到守护司的尸首,所以,贫僧坚信,他依旧活在世上。”
七海游僧一边擦拭着满是泪痕的脸颊,一边直直盯着龙心的双眼。
“那个部落里的人,从相貌上看,跟我们汉人极其相近,不同的是,他们的双眸之中透着琥珀之色,鼻梁要比汉人稍稍高一些。”
不知为何,龙心听完之后,同样是心如刀绞,为什么雪山之巅部落人的命运,会让自己那么伤感,梦里总是出现的湖泊又是怎么回事,是七海游僧说的那座吗?一连串的疑问都让龙心忍不住开口疑问:“
“长老,您讲的故事,可是跟我有关吗?您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可是七海游僧却不愿多讲:“孩子,这些事,以后你自己就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