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一场拉锯战,战斗的时长久了,多半会发生变故。而我跟这个是我爸的称号的人的战争也亦如此。
今天是待在木槿村的最后一天,吃过这顿晚餐,明早我们就要赶最早一趟的班车辗转回到R城,晚饭的时候我发现菜特意多加了两个,一顿看似静谧的晚餐,再半个小时后结束,我打算收拾碗筷,却被那个女人接手,她冲着我笑,顺走我手里的碗筷,我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失了优先权,我默默的坐在堂屋凳子的一个角落里。
“明早,几时的车”他突然开口问道
“七点的”我答,其实,他早就知道,回来的第一天,我们就着待几天,几时走这个话题已经聊过,或许那几句简短的沟通不能算的上是话题。但即使知道他问过,我也依旧平常的回答。我们之间的话题仅此深度。
简短的回答之后,我们之间又开始归于平静,我想着是否要开始制造些话题,满脑子的弯弯绕绕之后,我打算放弃,在心里叹了一口浊气,而这浊气无法排解,成为一种压抑,我抬头看了看灯光下的他,他开始从外套里掏他的烟,眉头皱的都可以夹死几头苍蝇。
倒是越明乐看着更像他的亲人,说起话来他们两个更易容交谈,不过半支烟的功夫,他的眉头开始舒缓,那个女人洗好碗从厨房里出来,他听见响动,忙不迭的掐掉烟。我抬眼看着那个女人,她正好也在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终究还是找着我爸身边的凳子坐下了,他们都在认真的听越明乐说着一些国外的趣事,这让我觉得自己有些囧意和尴尬,我不太懂,为什么亲人之间可以出现这样的情景,或许是早在十年前她离开的时候,有些事情就已经注定了。伤害这东西威力太过强大,竟让我们的相处看着不如一个相处几天下来的人交流熟稔。我转着眼珠子,在他们三人中来回观察,至于观察些什么连我自己都不太清楚。我假意困倦,寻了个机会回了房间,正当我仔细收拾着行李的时候,那个女人进来了,我看着她一步一步朝我靠近,终于是要将那些想说的话说出来了吧。
“原娃,你收拾行李呢,我帮你吧”
她欲伸手接过我手中在叠的衣物,我欲闪避,却被她稍大力的夺了去,我有些生气,终是忍了下来,拿了另外一件衣服叠了起来。房间内静谧的气氛似乎是会安安静静的过去。
“原娃,其实你能回来你爸可高兴了,你是不知道,你刚打电话的那天他看见村里的人就说你要回来了,一天嘞着嘴傻笑,他多大个人了,听见你要回来的消息跟个小孩似的逢人就说”
我转头,叠衣服的手,终于还是停了下来。我在努力的想,想关于一些以前我跟他之间快乐的回忆,但多数是被她自杀后的伤感和疼痛快速的覆灭。我继续叠我的衣服,并没有接话。
“我知道,你恨我,但你不能恨你爸,他是你爸爸,有着血脉关系的亲人,你刚考上大学离开的时候他看着你走,他就说可能你不会回来了,那时候我不相信,我还安慰他,说会的,你们是亲人,直到过年,你爸给你打完电话就一个人蹲在堂屋里哭,他多大年纪了,蹲在地上,抱着头。”她说道这里,用手去摸眼旁快要掉下的眼泪。我抬手摸了摸我的眼角,干燥的跟她进来前没什么分别。只是想到以前我抱着头在厨房里哭的时候,那时候哭,我需要站在灶边,赶着煮饭的时间,就算哭到眼睛红肿也有借口搪塞。
“你妈妈的事,是我们对不起你,你恨我,我也没指望你原谅我,但你妈妈的死,不全是我们的责任”我转头盯着她,听着她说出的话,嘴角挂着讥讽
“那也有你们的责任,所以你根本没资格跟我谈我妈”似乎是惊讶于我开口的反驳,她的脸上有些许震惊。
是啊,我是多乖的孩子啊,除了沉默就是沉默,就连他们在妈妈死去没几天结了婚我都是沉默,我有时候在想,究竟自己痛恨的是谁?兴许是我突然拔高的语调,让她颇为不安,她面容看着有些苍白,她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被进入的我爸打扰到,我看见我爸进来,他的目光瞥向我,又瞥向那个女人,终于是朝着他的女人走去,我脚下有些踉跄,扶着床边坐下了。但就在她们的背影消失的瞬间,他又折了回来。
“原原,我觉得我们可以谈谈,有些事情,你长大了,也该告诉你了”他从口袋里摸出晚饭时抽的那包烟,点了一支,狠狠的抽了起来。
“其实你妈妈不属于这个小山村,我并不清楚你妈妈到底是哪里人,那个时候的我初遇你妈妈的时候她就已经怀了你,但是那时候我年轻,认为只要娶了她,好好的对她,她有一天终会喜欢我爱上我,但有些事情不是我可以改变的”。屋里迅速被香烟的烟雾挤满,本来就压抑的气氛再经过烟雾的介入越发压抑,但他说我妈妈的时候,我唯独感觉那些回忆是一种新鲜的空气,而这一丝新鲜的空气就可以支撑我继续待在这里。这时的他并不看我,像是完全陷入了回忆。
“我爱你妈妈,也爱你,但是日复一日的忍受你妈妈爱着别人,那种内心的希望一天天被磨灭,直到再也找不到一丝复燃的可能的时候,我有时候会恨,恨你妈妈既然可以坚守那么多年不爱我,为什么要答应跟我结婚,是不是不爱的人就怎样痛苦都与她无关,所以她死后没多久我就结了婚,可能是我内心最后的报复吧。”他猛抽了几口烟,夹烟的手指有些许颤抖,这把年纪该有的稳重早早的再回忆面前失了分寸,但这些颤抖和失去的分寸都原不止我的颤抖巨大。
“我认识你妈的时候她就已经怀了你”这句话像种魔靥缠在我的耳朵四周,越来越响,这使我明白了一件事情,我不是他的孩子,他不是我的爸爸。这些年我想过很多种可以不恨他的方式,却唯独没有想过这种。我想笑,但是情感的疼痛已经覆灭仅存的理性,这些故作轻松的调料,哪里可以调出我要的味道。
“我不是你的孩子吗?”这问出口的话,变调的连我自己都觉得刺耳。我盯着眼前的爸爸怔怔的看,那些小时候的画面一副又一副的从我眼前闪过
“骑高高,坐大马,驾~~”
“谁家的小懒猪,还不起床,太阳公公烧屁股啦”
“爸爸,爸爸,我要吃糖葫芦”
记忆里多好,那时的我没有长大,那时的他没有变老,那时候,我们还是维系中的一个家,只是小时候我不晓得的他眼中的溺爱,当他们随着时间在小河里流淌的越发自然自在的时候,我既然借由恨的名义开始理所当然的挥霍,所以现在的我受到了惩罚。我想哭,却不似妈妈走后的那种哭,我想认真的哭给他看,关于我的一切疼痛,憎恨,不安,但现在我却没有把握,这些宣泄和表达,是否还可以传达。我抬头,看着他的脸,似乎我这一个世纪漫长的挣扎没有给他带来一丝的不耐烦。
“决定权一直都在你那里,只要你愿意,我就一直都是你的爸爸”他说这话时,脸上有些凄然,等待的模样像在生和死中间等待宣判一样,他等了我妈妈六年,没有等到她一丁点的爱,作为她们这段关系的整个参与者,即使小时候我不懂那么复杂的关系,但她们投射给我的影响就已经证明她们没有相爱过。当年妈妈到底为什么要跟爸爸结婚?不管他们各自的目的是些什么?很显然她们两个都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而我还可以恨些什么?面前的这个男人六多年前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态等着我妈妈的回复吧,这是不是因果循环,妈妈欠下的债,始终是要还的。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回闪着妈妈死去时候的那双眼睛,还有那个倚在门边晒太阳的女人和她微鼓的肚子。我睁开有些酸胀的眼,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口。
“但你马上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你还需要我吗?”
“傻孩子,我一直都是你爸爸,亲人之间不是需要和不需要就可以放开手的”他上前一步,用他温暖的手掌牵着我的手。
“我这辈子,唯独对不起你妈的一件事情就是她死后马上娶了你俏姨,我不奢求你妈妈原谅我,她地下有知,我倒是希望他一直恨着我,只是这下面的人啊,终究是要喝碗孟婆汤的”
“爸爸~”我试图劝慰他,却终究所有的劝慰都变成这两个字。
他看着我,眼角的遗憾渐渐被笑意取代,嘴角向上翘起,快速的应答
“哎,哎,我的闺女”。
回城的这天,天气很好,好的有些相似。六点多的天,灰蒙蒙的,但是能看见太阳在努力的挣脱云层,那些外泄的暖黄色的光告诉我:今天会是个好天气。俏姨身子不便,只是送我们出了门口,临出门前,她来到房间递了五百块钱给我,我想要拒绝,她却说这是她嫁过来的时候的私房钱,如果可以,就接着,以后喊她一声俏姨。我终是接过,喊了一声俏姨。
爸爸送我们到村口,绿皮班车很快就来了,刺眼的车灯,将眼前的朦胧塞的明晃晃的,我看见我爸递给我箱子的手在空中眷恋的停顿,我接过箱子,朝着他越发消瘦的身子轻轻的拥别。
“爸爸,照顾好俏姨,今年再回来我就要当姐姐了”
“傻孩子”他从外套里翻了翻,我抬手制止了
“爸爸,钱我还有,出门前俏姨给我的”说完这句话,车子就已经停定在我们身旁,我朝着我爸挥挥手,提着行李箱,进了这辆依旧蘸着黄土的绿皮班车,但这次,我在车上,他的车下,我们约好了时间去一个走不散的地方:家。而且,回程的身边,还有越明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