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小恩那天在一条长长的过道里狠狠的看着我,她的表情有点像结疤的刺猬,头发剪得很短,像个刚爬出坑的混混,有很秀气的五官,衣服的扣子被撕扯掉几颗。那天阴天,有点点的毛雨散落在她的头发上,阴湿的三月里,矮短粗糙的青苔浮在石板路周边冒出一股子霉味,过道两边的墙很高很高,一些红的绿的粉笔字被硬生生的划在墙上。
听见隔壁村子里的张嫂黎叔的叫骂声,突然被一股很大的力撞倒摔在青石板上,我清楚的记得右手触摸到青苔时的潮湿感,以及倒下时看见的那张脸。循着那条长长的甬道望去我只看见肖小恩很大力很大力的奔跑而去,她的背影一下子消失在”一线天”的过道里,就像急速漩涡一样卷进某些东西,明朗的落拓的。在肖小恩消失过后,隔壁村的张嫂和黎叔半曲着身子,朝着她消失的方向大声咒骂着
“野孩子就是野孩子,她妈不是好货色,她更加不是”。接着看见一张黝黑扭曲的脸张开脸上某一处,“呸”一口粘稠的唾沫缠在青苔上,一动不动。我站起来看着脏掉的裤子,望着肖小恩消失的地方我突然觉得肖小恩是天使。
那场有一个世纪漫长的梅雨终于以冗长的姿势告别时,我在一片杂草地里发现了肖小恩,她衔着一根草,用右手枕着头,像只慵懒的黑猫半眯着眼睛在晒太阳,发现我来时她迅速的坐起身,却又像只受领地侵犯的狮子一样,短细的发丝没有方向的左右乱窜。打量我几分钟后,她继续半眯着眼睛看天上的云卷云舒。
“我记得你”肖小恩突然开口
“记得我吗?一线天的路口?”
“对”。
肖小恩貌似是个不太多话的人,简短对话之后的我们又如陌生人一样,我以为她会给我道个歉或者说几句抱歉之类的话,可是她没有,我等了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等到她的开口,于是在这个暖暖的午后,我也半眯着眼睛睡去了,奇怪的是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肖小恩,她笑的很好看,恍若三月里的阳光,明媚温暖。很多时候我都喜欢对肖小恩说我们的相遇是一种缘分,而她总是撇撇嘴,不以为意的装酷。初中时我和肖小恩都考进了县里的高中,她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去的,我排在她后面,很自然的我们分到了一个班,接着我们两个都扛着很大一包行李,迈出我们各自的村庄,我记得在村庄路口去找小恩的时候她正在用石头对着“木泾村”的石碑上狠狠的扔石子,直到石碑上出现许多白色的凹坑她才愤愤的停手,接着扛起那包大袋的行李叫着我
“离原,我们走”
我扛起那包大袋的行李快步跟上她,我们两个人的离开都没有人来送,我记得我们走出来的那天天很热,像要烤熟一些东西才罢手,我闻见小恩和我凉鞋塑胶的气味,我们急急的走,那天我分不清小恩脸上的到底是汗水还是泪水,亦如分不清自己脸上的液体是什么东西一样,只知道他们都很咸。
小恩告诉我她妈是在她六岁那年跟一个男人跑的,之后她爸天天都闷闷不乐,虽然也在过生活,但是只要一喝酒小恩就会被打,那个男人打她的时候总是指着她骂“你妈跟别人跑了,你也好不了那里去,你早晚也得跑”每次到酒醉很深的时候那个男人总是会在打完小恩后抱头痛哭,然后倒在地上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小恩说她不怕他,一点也不,只是觉得他可怜,可怜到要为一个不再爱他的女人折磨自己的大半辈子。我看见肖恩说这个男人时眼里牵扯的讽刺和痛恨。这是小恩第一次跟我提起家里事,除非她自己说否则我是不会问。
第二次小恩跟我提起这个男人时,我看见了她眼睛里盈满了东西,我以为她不会为他留下一滴眼泪,只是当我看见她颓丧的站在我面前,头哑然的埋在黑夜里,双手努力的在抓些什么东西,直到指甲渗入肉里,出现一圈又一圈的紫晕。她抱着我嘶吼着
“他死啦,死啦,连他也走了”。
我被小恩紧紧的抱着,肩膀上湿了一大片。我知道小恩哭了,我以为她恨他入骨,却没想到他是她世界上的唯一牵挂,他们是父女,血缘至亲。他也走了。
高考结束后我陪着小恩跨进这个刻有木泾村石碑的地界,看着小恩戴在头上的孝布,我第一次觉得世界这么可笑,突然想起当年“她”离开时的景象,我讨厌的她,我觉得她离开的那么决然,那时的她倒在厨房凹凸不平的地上,手腕上的血一直流着,直到圈住她的整个身子,那双大大的眼睛一直望着我又像是透过我的脸找寻什么,我觉得她像一朵黑色的玫瑰,不让人触碰,却那么真实晃眼的消失在我的面前,我恨她,恨她那么自私的离开我。也恨那个花心的男人,怎么可以在一个曾经深爱过的女人离世十天之后寻晲新欢,我时常在梦里看见那双眼睛,却对于她的样貌逐渐忘记。
小恩跪在灵堂前,孝布拖在地上很长很长,她的双眼毫无生气,她看着我说
“等这个男人彻底的干干净净的与我擦清关系,我要离开这里,走的干干净净的”。
周围的环境很潮热,道士做法的声音一直不绝于耳,我和小恩跪坐一排,等、等、等.......黎明时,天像六七十年代的旧电影一样破开了微光,我看见道士慵懒的穿着道袍,一夜倦容的脸突然精神起来熟稔的念着咒,六七个人扛起棺木跟着小恩和我后面,一点一点走向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