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中毕业后和莫然的联系就是这样开始的、我们两个往来信件虽然不多但寥寥话语里却温暖着彼此。收到莫然的第三封信是她高考结束后，“我把最睿智、最真实的自我交付给了考官、但班主任说我的作文可能走题了，他说我的文风过于悲观不符合高考作文阅卷标准。我想去北方的一所大学学习中国的语言文化、这也是曾经的一位朋友的梦想。”
我读得出莫然的哀伤、我感觉她的高考成绩应该没有预想的好。后来我才知道、她的高考作文题是个自由发挥的题目。她写了篇题为《黑人生》的文章、素材取自于家乡的那些挖煤的民工和拆迁房子的村民。
“莫然、你不应该写这样的题材、社会有好的一面、你为什么不挖掘它呢？为什么非要揪着个别死角不放？倘若不是因为这个低分作文拖后腿，你的成绩完全可以上名牌大学”暑假我回去陪莫然一起报志愿的时候、她的班主任不解的冲莫然咆哮着。
我打心里是敬重莫然的只是我也情不自禁地替她忧伤。“莫然、你为什么非要选择这个方式抒发感慨呢？你知道么？你赌的可是你的高考成绩，是你的人生！”莫然没有吱声、只是过了很久才低低地说“可是学长，这些话总得有人说啊、我希望我的感慨可以被大家看到、高考毕竟是个大舞台、也许我的文章可以被大家发现呢？我情愿赌一次”
“高考一年只有一次、你怎么能这样应对？这样做辜负了你的家人、辜负了那些爱你的人，你知道么？”我是头一次见莫然的班主任发火、消瘦的身躯里似乎饱含着能量。
对于莫然，那些天是段焦灼的日子。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唐老师冲莫然发火、一直都以为她是个温婉的母亲、关于莫然高考志愿的争执却让我了解了一个辛酸的爱恋。
“孩子、这些年老师没要求过你什么、这次你就听老师的吧”
“老师？”我惊讶极了、也被那种气氛震住了：
唐老师突然跪了下来、莫然的身子也软了下去“老师、您别这样、我听您的”。
“孩子、你会理解老师的、我……只是不想让下一段孽缘再降临在你身上啊”
我静静地走了出去、我觉得我不应该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把伤口撕开、倘若我不能阻止的话。后来我还是了解了这种伤痛、当莫然在这些前尘往事里疲惫不堪的时候。
“学长、我不想上大学了。”
“为什么？你的成绩不错、很有希望啊？”我紧紧抓着莫然的手臂、她惨白的脸畔上泛滥着汹涌的倦怠。
莫然挣扎着跑了、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那远去的单薄的背影宛如消逝的梦想。
后来唐老师找到了我“石磊、我想找你帮忙”
“您说”
“莫然不想上大学了……”
“我知道、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啊”我不解。
“是这样的……”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一直沉浸在唐老师辛酸的故事里、眼泪在眼眶里游走着、我按捺着心底的悲伤。
“我这就去找她、唐老师您放心”我突然就觉得莫然是个任性的孩子、我站起来诚肯地对着唐老师拘了一恭。
空气里弥漫着时间在唐老师生命里烙下的伤痛、心底的那种悲伤催促着我、我不忍心把那种伤痛全部揭开看。她说的怕莫然遇到不该遇到的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莫然！”我在毕业班照毕业照的人群里发现了莫然的身影，我高声吆喝着、仿佛是怕她溜走。
“莫然、你为什么要放弃大学？你知道唐老师为了你付出了多少么？你怎么可以这么任性、这么残忍的辜负她？”我一口气说完了我对莫然的质疑、甚至没有注意到她泪眼摩挲的样子。
“不！你不懂……我不上学只是不希望唐老师为了我的学费奔波……再说，唐老师也总是不让我去我想要去的那个学校”她倔强着擦掉眼泪“唐老师其实是个内心非常孤傲的女子、我不能让生活的窘困遮住她高贵的光芒、更不能让她因为钱去折损她的高贵”
“莫然……”我瞬间哑口无言了、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我他妈要是有钱就好了”想起高三时李华说的话、我又一次陷入一种强烈的无助里。
“唐老师为了我的学费……去求白医生帮忙了。我知道……她心里一定会很难过”莫然的声音呜咽起来。我措手不及地站在一旁，后来我渐渐觉得、上天似乎有意要捉弄我、总是让我撞见莫然的悲伤却又只能措手不及地为她苦恼丝毫想不出半点方法。
“孩子！”我们正纠结难过的时候忽然听到了胡主任的声音。
“胡主任？您怎么来了？”我上前扶了一步、自打胡奶奶去世后、胡主任明显消瘦了许多。
“我是来做说客的”胡主任温和地看了我们一眼、灼灼的目光停留在莫然身上，有种横扫千军的气魄。
那天胡主任给我们讲了个故事：
有一位表演大师上场前，他的弟子告诉他鞋带松了。大师点头致谢，蹲下来仔细系好。等到弟子转身后，又蹲下来将鞋带解松。
有个旁观者看到了这一切，不解地问：“大师，您为什么又要将鞋带解松呢？”大师回答道：“因为我饰演的是一位劳累的旅者，长途跋涉让他的鞋事松开，可以通过这个细节表现他的劳累憔悴。”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你的弟子呢？”
“他能细心地发现我的鞋带松了，并且热心地告诉我，我一定要保护他这种热情的积极性，及时地给他鼓励，至于为什么不告诉他我特意将鞋带解开，是因为将来我会有更多的机会教他表演，可以下一次再告诉他啊。”
胡主任讲完这个故事就变得沉默了、那种笑眯眯的眼睛里不再是以往的琢磨不透、我能感觉得出他眼神里对莫然的关怀。
“帮助别人是种美德，但有时敢于接受别人的帮助，也是一种美德、因为拒绝别人善意的帮助，往往会伤害别人善良的心。”许久之后、他一字一顿地说。
我看到莫然的脸一红一白地抽搐着、像是看到一颗跳跃的、阵阵疼痛的心灵。
那天莫然又一次和唐老师一起躺在床上沉默、只是坚强和脆弱的角色对换了一下。莫然的眼泪一直暗暗流淌着。她想起刘柳死后那个盲人老头的话、她怕她的生命之河真的没有幸福流出。
“孩子、老师给你讲个故事吧”老师温和地摩挲着莫然的发稍。
两个旅行中的天使到一个富有的家庭借宿。这家人对他们并不友好，并且拒绝让他们在舒适的客人卧室过夜，而是在冰冷的地下室给他们找了一个角落。当他们铺床时，较老的天使发现墙上有一个洞，就顺手把它修补好了。年轻的天使不解，老天使答到：“有些事并不像它看上去那样。”
第二晚上，两个天使又到了一个非常贫穷的农家借宿。主人夫妇俩对他们非常热情，他们把仅有的一点点食物拿出来款待客人，还让出自己的床铺给两个天使。第二天一早，两个天使发现农夫和他的妻子在哭泣，他们唯一的生活来源——奶牛死了。年轻的天使非常愤怒，他质问老天使为什么会这样，第一个家庭什么都有，老天使还帮助他们修补墙洞，第二个家庭尽管如此贫穷还是热情款待客人，而老天使却没有阻止奶牛的死亡。
“有些事并不像它看上去那样。”老天使答道，“当我们在地下室过夜时，我从墙洞看到墙里面堆满了金块。因为主人被贪欲所迷惑，我不愿意让他得到这些财富，所以我把墙洞填上了；昨天晚上，死亡之神来召唤农夫的妻子，我让奶牛代替了她。”
老师讲完故事的时候莫然似乎睡着了、她没有吱声、她觉得这个故事像一剂熨贴的良药、温暖了她的心灵、温暖了许久以前那个盲人老头带给她的冰凉而苍白的可怕的梦魇。
后来莫然还是在志愿表上填上了那个神圣的志愿、她知道、那是埋在心底的冰雪封尘的梦想。她还是冲破了现实残酷的禁锢、她决定带着唐老师温暖的关爱和众人的关注向现实挑战。老师没有再对莫然要去的那个城市阻拦什么、她静静地看着莫然填志愿表、交志愿表、眼里的泪光闪烁着、有种难言的苦楚。
莫然最终还是考上了那所大学、只是调剂了专业、她被调到了一个工科专业、这与她研究中国语言文化的初衷大相径庭。我和莫然就这样南辕北辙地分开了、我们继续着彼此的鸿雁传书、我在莫然浅蓝色的钢笔字里体会着笔端流云的人生阅历与感受。
“我还是到那所心仪已久的大学报到了、虽然有点缺憾、但依然是那座象牙塔、就像是藏在心底的爱人、虽然不能拥有他触摸他、倘若能远远地望着也是一种幸福”
读到莫然信里的这些话、我傻傻地笑了“这小丫头片子懂得藏在心底的爱人的含义么？”
莫然是个早熟的女子、她看得透人世的沧桑、她写得出人间的世态、她似乎是谪降在人间的天使。后来我在翩翩信笺里断断续续接收着关于莫然的各种讯息，那种收到信件时欢呼跃雀的心情至今都难以忘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