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guel Angel Asturias(1899一1974)
1967年获奖作家
嗓音发虚;海拔高度使人发懒,动作失调;灿烂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到达拉巴斯的人都有这种刚刚从梦魇中醒来,从无尽而又单调的高原中走出来,到了伊甸园里的感觉。为城市择址的精明的风水师会叫你在这块伊甸园里安顿下来,在西班牙征服者中有过不少这样的风水师;如嗅风者、水土测试者、风暴通晓者、驱鬼者。正是他们找到了这个陆上盆地,在这个盆地里,万物都那么愉快、温柔,到处都那么优美;天空蔚蓝,溪流潺潺,树木繁茂,冰雹不降,积雪覆盖,柳枝和角豆树成行。这里是个美丽的地方,除了上述有利条件外,它还处于利马总督区和蕴藏着取之不竭的财富的波托西之间。拉巴斯,圣母的拉巴斯,处于平静的天空下的拉巴斯,处于平静的空气中的拉巴斯,被伊利马尼雪山照亮了的拉巴斯。
透明的空气成为一面透镜,使远山显得近了。疾风猛刮着直插云霄的山尖,撼动着这一个个以白雪为头、以黄沙为足的巨人,千百年来,它们那种规则的构图消失了,却在满是烂泥、黏土、碎石和腐殖土的空间固定下来。把地平线和城市,把高低不一的新的一批山峰和山峦分开。
在稀薄的空气中,东西没什么重量。当你飞快地从山丘上的房屋处歇下来时;当你沿着蜿蜒的地势由大马路走进小山谷时;当把房屋建在面对悬崖的岩石上时,轻飘飘的感觉就会增强。悬崖上可以看见几条小河的反光,这些河是丘克帕波河的支流。丘克帕波河发源于安第斯雪山的最高峰,也是众河之父的亚马逊河的源头。
但是,刚到拉巴斯的人由于对海拔高度还没有适应,暂时体会不到感觉轻飘的乐趣,在指点雪峰、屋顶、塔、桉树灰绿色的叶子、蜿蜒盘缠的公路、侧影像硬币的驼马时,动作会不自在。在沿着像登台阶的胡同走向旧广场时,他的脚步会断断续续。在广场,历史在强行进入舞台,英雄点燃了松明火把。这火把,以后不管是什么东西、什么人,已经再也扑灭不了了。
由于高山反应,停歇比以前更多了。只有嚼着古桐叶,才能减轻海拔高度带来的疼痛。刚到的人只好从血战之后地面上血迹斑斑的广场和清风细语的镇上回来。广场上的喷泉依然银铃般地响个不停。刚到的人在黑暗中开始了他去圣弗朗西斯科的航行。在圣弗朗西斯科,在金子般的火光边,在微弱的大蜡烛的火光中,一个大祭坛清晰可见。外面,印第安人死沉沉的脸在太阳照射下显出了轮廊,像是悲剧的面具,同刻满了热带水果的热情奔放的建筑物形成对比。
他从圣弗朗西斯科到到了圣多明各。那里不时会叫人大吃一惊。这不是因为太高,而是那里保存着一些伦勃朗和鲁本斯的作品和许多遗骸。其中有一只从未摸过钱的主教的手。
然后,他从圣多明各到了圣安德烈斯最高学府明亮而又吵闹的教室。这里,不仅是环境,语言,连谈论的主题都是新的。人们谈论社会学,农业法,宇宙线。人们可以亲眼看见许多神秘的物理学家。他们把陆上时间平分在教学和天文台里。最高的那一层楼上开着一个窗户,里面伸出一只手来,指向远处陡峭的高山。在这高山上,有一个基督模样的雪峰,清澄的雪水在旁边流出来。那就是恰尔卜塔亚山!
第二天,刚到的人去爬恰尔卡塔亚山。他穿过一块平地后走上了一条环山小路。山越来越尖,越来越陡,绕的圈越来越多,几乎像一根爬杆了。最后,他终于爬到了海拔大约6000米的顶峰。顶峰上只有勇敢的滑雪者和研究人员才会去。滑雪者顺着陡峭的滑雪坡踩着雪往下滑,时而出现,时而跳动,时而消失。研究人员带足了必备的器械和工具,想在世界上最高的天文台里捕捉住还没有被人捉住过的宇宙线。
在拉巴斯这个“大家庭”里,既有它的闪光之处,也有它的阴暗面。居住在荒芜高山上的人,他们冰冷的双手依然可以同双手热烘烘的人相握。这些人在他们的田地里收获古柯叶、玉米、蔬菜、水果以及可可豆、咖啡、烟草和神秘的药草。这个大家庭里生活着有自己崇拜偶像、自己服饰和自己语言的各个大民族。人们一会儿可以听到脸像蒙古人那样苍白,甜蜜、温柔和诗歌般生动活泼的印第安人讲克丘亚语;一会儿听见他们充满幻想旋律的音乐;一会儿听见他们像艾马拉人那样的命令式的、生硬的但不是粗暴的闲聊。这种闲聊是慢节奏的,就像他们居住的偏僻地区所特有的拟声音乐。
但是,在这几个主要民族中间,在这个大家庭里,还杂居着其他民族:来自连接的的喀喀湖和波波湖排水渠两岸的神秘的乌鲁人,阿塔卡马人,阡戈人,还有来自远方的瓜拉尼人,卡尔恰基人,潘帕斯人和来自比尔科马约河的野蛮人。这些野蛮人青铜色的肩膀上插着一根漂亮的羽毛。
一些女商贩叫卖着打气筒、编带、叮当作响的耳环、五颜六色的服装,盘腿坐在高台上,有意无意地主持着这个盛会。她们热情出售各种五颜六色、芳香四溢的值钱货,有天鹅绒皮色的桃子,黄皮、红皮、黑皮的土豆,有香蕉、榅木孛子、黄瓜、番茄、番石榴、野樱桃以及各种各样加斯和奥连特肥田沃土里开花结果和出产的物品。小吃摊上,热气腾腾,叫人睁不开眼。印第安人提着鹦鹉、鬣蜥、乌龟穿过。还有人卖种子,卖陈皮、粗沙细沙、植物海绵和产于墨涅卡的兰花。刚到的人挑了一束有名的“康杜塔花”,或叫“血串花”。这花是大红的,只有听到了排箫和山区里像风筝那样飞流直下的瀑布所发出的声音才会开放。
市场上生意兴隆。人群进进出出,购买葱头、甜菜、欧芹、百里香、蚕豆、豌豆、甘薯、卷心菜、芦笋、莴苣、萝卜等等。但买卖最多的是帽贝。
那天下午,刚到的人吃了一惊,因为在拉巴斯的郊区,家家户户的门是朝南的。他手中的“康杜塔花”像一团火撒落在通往波连特的路上。花飘向了天空,血色的花瓣像红宝石般的云彩。但是,不管是梦幻还是错觉,就在这条路的尽头、两旁和附近,一座光怪陆离的城市出现在人们的眼前。这个城市是由高原上的流水雕刻出来的。几百年来,流水在坚硬的岩石上刻出了这些豪华而又忧郁的摩天大楼。他是一颗星星,一把风尘、一片寂静。在这寂静中,丢失了小羊羔的牧羊人的呼唤声会久久回荡。
(王玉林译)
新的神话:代用品
代用品不是神话人物,但在过去应该是的。是一个关于物质的神话,神奇地创造新物质的神话。这些物质从前不曾有过,是现在被现代技术创造出来的。没有人写过关于代用品的小说。或许会有一种哲学、一场辩论来表明是赞成还是反对。除非像许多人所希望的那样,把它们埋没、销毁,不然,围绕着它们不知会发生什么。因为真品的朋友,就是那些对替代品不满意的人,总把它们看做是骗人的东西,怀疑它们存在的意义。其实,代用品和真品一模一样,看起来是同样的颜色,摸起来是同样的质地,如果是饮料或食品的话,吃起来是同样的味道,只不过重量有所变化。重量确实变轻了,但如果说的是一种替代木材的物质,这倒是一种优势。现在,有一种代用品可以用来替代制作家具的珍贵木材,两者一模一样,没有什么差别。
代用品的世界是广阔的,而且每天都在生产新的代用品。要对它们单独进行归类是不可能的,因而我们把它们看作一个大家庭。这个欢乐的家庭由我们创造出来,以补充自然界没有创造出的东西。有人认为,人类永远超越不了大自然。然而,随着代用品的产生,我们超越了她,尽管不少代用品还是人们所认为的仿制品。有人认为,仿制品是下等货,这是实事还是偏见?代用品是下等品吗?
代用品是技术的产物,不是大自然的产物,是人类和技术结缘的产物,它们到处伴随着我们。对许多人来说,这简直是一种痛苦,认为苯胺永远代替不了天然颜料,用是用了,可不是因为它好。这里有几位怀旧者,他们只要摸摸不是裘皮的东西(那些东西对裘皮一点不妒忌),便会发笑,耸耸肩膀,把它贬得几乎一钱不值,不去想想采取这种鄙视人类成果的态度,就是瞧不起自己。
哈哈,老古板先生,跟你说几句讨好的话。你不想受人欺骗,不想让人嘲笑你花白的头发和胡子,那你就得时时当心,不要让人给你喝不是咖啡的咖啡,给你吃不是雏鸡的雏鸡,让你尝不是从前的那种奶酪,而是现在的奶酪,这种奶酪说不定是石油制品呢。为此,人们应该向过去宣告,人类已经发生了变化。
是的,先生,就得这样。从前,女织工织一双袜子,既费时又费眼;现在,几分钟就能生产几千双,那就是神奇的尼龙袜,全是合成纤维织的。神奇吗?神奇。就像整个这个时代是神奇的一样,地球上我们所生活的整个这个时期,连炼金术士们做梦也想不到。这个既简单又复杂的代用品世界需要新的词汇、新的语言。我们应该从这里开始——创造西班牙语词汇来命名它们。在诗人们歌唱代用品的同时。那些怀旧的先生们却仍在歌唱他们的神马珀伽索斯,没有想到他们的神马已被时速一千公里、飞行高度一万米的现代超级神马取而代之了。他们会说,这不是人类的,所有这一切都不是人类的。去你的不是人类的这类胡言吧!相反,这是双倍人类的,因为我们已说过,这些都是人类的发明创造。正是人类才是这些发明创造的创造者、受用者和受害者。人类战胜了自然,超越了自然,她已是另一个自然——超自然的创造者。如果我们回忆一下我们的孩提时代,我们会更好地认识到技术、新技术给现代、本世纪末和我们生活的各个领域造成的巨大变化。
我们周围所发生的这些事情本来是平平常常的,但人类的本性就是这样:进行抵制。人们不明白是为了什么,但总是抵制接受那些不习惯的、日常的、同继承下来的知识不相符的事物。以印刷术印书替代手工抄书,使书本数量成倍增长,其速度在当时看来是惊人的。但对于其他发明,就不是这样了。人们不曾谈论过自行车,是因为自行车将改变这个世界,所以没有立即被采用。人们认为自行车是一个关于平衡的问题,认为自行车之所以能保持平衡,是处于运动中的身体推动而造成的速度的结果。两脚踩着脚蹬,人就带动了轮子。要是换了别的发明,人们也能这样说该有多好啊!
但是,抵制技术也是无知的表现。我们应该对生活的“文学”有个准备。“我们文学化了”,请接受这句话吧,并请读者谅解我的过失,因为我也在搞文学来解释技术领域所发生的事情。我们还没有打通进入能源和数学世界的道路。正是由于发明了对数,战争中取胜的一方才开始换了别的军队。过去我们可以坐享舒服日子,因而否认不来,不接受它,拒绝技术。现在,有这样一种说法:技术和文化不能齐头并进。这要看人们是怎样理解文化的。最模棱两可而且经常使用的单词,却是无用的。这确是摆脱问题的一个办法,并且越来越严重。如对于教育和大学问题,就可以说学习没什么意思,摆摆空架子而已。
但是,让我们回到神圣代用品上来,并且让我们欢呼它的存在,因为它使千家万户花很小的代价就能使用它,从不是玻璃制的镜子(现在已有贴在布或纸上的镜子),到用同丝绸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仿丝绸制成的合成纤维挂毯;这种仿丝绸是用来贴宫殿大厅的墙壁的。还有打不破的杯子,耐火的餐具。所有这些供生活享用的发明创造,诸如抛光艺术、噪杂音乐、动态雕塑、活动阶梯、折叠床、充气椅子以及那些有待于我们在未来用代用品的现代技术去创造的东西,它们的新圣经将写道:“那些神——伟大的技术员们一用塑料制成了人。”
(王玉林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