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类早期,晚辈对老年人并不尊敬,甚至有把老年人打死以便于他超升的习俗,或者送到山里去让他等死。爱斯基摩人近代仍然还有遗弃老人到冰上的习俗。甲骨文的“微”字,衰弱的意思,字形就是手持利器棒杀长发老人的样子,老人的长发就演变成“微”字中间的“山”。山顶洞人老人的头盖骨多有破洞,似乎死于非命。
但是,儿子杀老爹,在春秋时代,还为数极少,只有楚穆王商臣杀了老爸楚成王,还有就是这个蔡灵侯了。
秋天七月,郑国排名执政第二的伯有在地下室里喝酒,他这人嗜酒,一直喝到天亮,上朝的钟声响了。大夫们都按照规矩,先到执政官伯有这里上朝(排名第一的子皮和第二的伯有,同为执政官),然后再去国君那里。结果大夫们来了,问:“伯有在哪儿呢?”
家臣说:“地下室呢。”
于是大家只得先各自回去。
随即,伯有清醒点了,和众大夫一起,都到国君朝堂去上朝。伯有在朝上,又让子皙去楚国出差。
下朝以后,伯有回家继续喝酒。
伯有是子耳的儿子,在从前子驷那一届“内阁”六卿里边,子耳排第四,也是七穆之一,在尉止之乱时候,子驷、子国、子耳都被杀死了。子皙是子驷的本族旁枝子弟。
七月十一日,子皙终于忍不住了,而且他属于驷氏,即从前的子驷家族,于是子皙以驷氏的家族兵甲进攻伯有,火烧伯有家。伯有还在喝酒呢,仓皇逃奔到长葛(郑邑),到了长葛,人才酒醒。随即向南出逃到许国。
伯有跑了,排执政第一的依旧是子皮,子皮是子展的儿子,子展是子罕的儿子(不是宋国的子罕),子展也是当初子驷内阁成员,属于罕氏。但现在子展已死,儿子子皮接班。子展、子皮一家的势力目前是最大的。
伯有呆在许国,听说这次子皮并没有发兵攻击自己,于是高兴了,说:“子皮是支持我的啊。”于是二十四日,他又杀回郑国,从城门排水沟钻了进来,跑到大夫马师颉家里,从马师颉家的武器库把自己的人武装起来,然后进攻北城门。子皙属于驷氏,子驷死后是儿子子西为卿,原排名第三(伯有第二,子展第一,子产第四)。但是子西刚刚死了,子西的儿子驷带,是驷氏的族长,当然支持本族的旁枝子弟子皙,于是驷带率领国人来攻击伯有的部卒。
驷带一方和伯有一方,都派人跑来喊子产帮忙,子产说:“兄弟之间闹到这个地步,我就追从上天所支持的吧。”于是,两边他谁也不去支持。(都是郑穆公的子孙,可以算是兄弟。)
双方一场大战,最后伯有被打死在了卖羊肉的农贸市场里。
子产跑去,把他的尸首简单收殓了,枕着他的大腿哭了一番,随后送葬出去。
驷氏于是急了,我们喊你你不来,又敢给伯有收尸,于是要发兵攻子产。排名第一的执政官子皮怒了,说:“礼,是国家的根本,杀有礼的人,祸莫大焉。”驷带和子皙才作罢。
这次既然是驷带和国人攻伯有,则子皮等家族,也都帮着上手了。伯有错误估计形势,所以等于跑回来送死。
郑国的“难”,算是一时过去了。
随后,排名第一的子皮(子展的儿子,子展也是原排名第一)就要让位给子产,叫子产主持国政。子产说:“国家小,外受大国之逼,有势力的家族又多,不可为啊。”我做了不啊。
子皮说:“我带头听你的,谁敢冒犯你?你善自执政。国家无所谓小,小能够事大,一样可以宽绰。”
于是,子产开始执政。子产有一次要子石(也曾对赵武赋诗的,公孙段)完成什么任务,答应给子石一个城邑作奖励。游吉(也是卿)说:“国家是众人的国家,怎么能单送邑给他呢?”
子产说:“人没有欲望实在是很少的,每个人都为了实现自己的欲望,从而把事情做成,不就很好吗?何必吝惜一个邑,邑又能跑到哪儿去呢?”(意思是,城邑他也带不走,还是国家的。封出的城邑,三分之一的赋税也是要上交国家的,三分之二归受封者)。
游吉是子蟜的二儿子(子蟜也是从前子驷那一届内阁的)说:“不怕邻国议论吗?”
子产说:“我这么做,不是要诸卿互相违背,而是互相跟从,邻国们有什么可怪罪我的?郑国史书中说:’安定国家,必先大焉。‘先安定了大的家族,再看大的家族归于何处。”
子石把任务完成后,还是害怕,辞还这个封邑,子产还是最终硬给了他。
因为伯有死了,子产又命子石为卿,补上去,子石推辞。策命子石的太史走了之后,子石又暗中去叫太史,叫太史再来策命自己。太史来了,子石又推辞。如此三次,最后子石才接受策命,入宫拜谢。
这事令子产很厌恶子石的为人。自己想当卿,还这么虚伪。于是,就叫子石排位定在第二,仅次于自己。他是知道子石是个官迷,排名定的低了,他会搞阴谋诡计地闹。呵呵。
子产令都鄙有章(城市和农村有章法差异),上下有服(各个层级职事明确),田有封洫(重新清理整顿田亩的边界归属),庐井有伍(庐舍水渠的征税重新整理清楚)。卿大夫里边忠诚俭朴的,就顺着他们的要求提拔和奖励他,而泰侈的(类似伯有),就找机会处置掉。
大夫丰卷(也是郑穆公之后)请求为了祭祀而去田猎弄些野物,子产不许,说:“只有国君祭祀可以用新鲜野味,大夫就看自己有什么(旧的)就用什么。”
丰卷的儿子子张生气了,于是召集家众要进攻子产。子产吓得要逃奔晋国,子皮赶紧拦住子产,而把丰卷给驱逐了。丰卷反逃去了晋国。子张请求保留老爸的田宅。三年后,命令允许丰卷回来,把他的田宅返还给了他,以及这三年以来的田地收入,也补发给了他。
子产为政一年,国人都唱歌说:“把我的衣冠给拿走了,上了财物税,把我的田畴也弄成伍,上田地税,谁替我杀了子产啊,我跟着他去杀!”
但是到了三年,国人改唱:“我有子弟,子产教诲他,我有田畴,子产增殖它,子产如果死了,谁能接他的班啊?”
子产成为春秋有名的大政治家。
一开始整理田洫、明定税收,好像人们吃亏了,但弄清楚弄合理以后,是国家和家族都获得大收益,于是由怨恨子产,变成离不开子产了。
而子皮鼎立支持子产,也是难得的伯乐了。
鲁襄公三十一年(公元前542年)
鲁襄公出访楚国时,觉得楚国的建筑好,于是回来就修了个楚宫给自己住。六月,鲁襄公在楚宫病死。
季武子把鲁襄公和胡国宗女敬归(妾)生的儿子子野立为新君,新君在季武子家里住着,给老爹守丧。但是他哭的太厉害了,结果哀毁身体太甚,竟然死掉了。
于是,立了敬归的姐姐齐归生的儿子公子裯,叔孙豹不赞同,说:“太子死了,如果有同母弟弟,就立他为君,如果没有同母弟弟(也就是剩下的都是妾生的,庶出的了),就立年纪最长的。如果年纪相同,就选择贤的,同样的贤,就占卜决定。这是古来之道。子野并非嫡子,何必非得立其姐姐之子呢。而且这个孩子,服丧的时候不知道悲哀,反倒还有喜悦的样子,这是不孝啊。不孝之人,很少会有不为患的(制造祸患)。非得立他的话,一定成为季孙家的忧患。”
季武子不听,还是立了公子裯,是为鲁昭公。鲁昭公给父亲下葬的时候,一连换了三次孝服,每件都弄得特脏。为什么呢?因为这时鲁昭公十九岁,但是犹有童心,跟孩子一样,在坟场嬉戏,衣服全弄脏。(鲁昭公这人确实比较孩子气,后来他一度发兵进攻季孙家,算是“为患”了。)
同月,子产陪着郑简公去晋国出使。晋平公因为鲁襄公死了缘故,忙着应对,就一直没有接见他们。子产就派人把旅馆的墙给拆了个大洞,把车马都给拉到院子里来了。
负责管理土木兼宾馆的士匄就过来责备他,说:“我国因为刑罚政令不修,所以盗贼多,没办法照顾好来出访的诸侯国君们,所以修了来客的宾馆,把门修得很高,墙修得很厚,以保宾客安全。如今你把墙给弄坏了,虽然你们有卫卒可以警戒,但是别的宾客怎么办啊?我国作为盟主,修了院子,以接待宾客,如果都像你们这样把墙给毁了,我们怎么供应接待你们?寡君因此叫我来问。”
这是责备了。
子产说:“我们国家比较小,介于大国之间,被迫上缴保护费,如今把我们的赋税都弄来了,拿着来朝拜来了。但是正赶上你们的执事者忙(指代晋平公),未能接见,也不知何时能接见。我们车里的币帛,总停在外面风吹雨打总不安全,所以我就拆了墙把车子弄进来了。我听说你们从前晋文公当盟主的时候,他的宫殿很低小,但是给诸侯用的旅馆却很大,还定期派人修整道路,粉刷房间。诸侯的宾客来了,立刻就有人负责在庭院里点起火炬,有仆人巡逻保安,有地方安置车马,宾客自己带的服务员有人替代他们,还有人给车轴上润滑油,洒扫喂马等等一应都有人专门负责。真是宾至如归。可是现在,你们的宫殿面积数里,而诸侯国君来了却住在皂隶的院子。大门也太小,车子开不进来,盗贼公然行动,而传染病也无法防范(没人给换床单)。什么时候接见,也不知道。我们要是不把院墙拆了,就没法去保存车里的钱币绢帛。就是这个情况。”
士匄把话给执政官赵武传说了。赵武说:“他说的情况属实啊,我确实不德,而用皂隶的院子来接待诸侯,是我的过错啊。”于是派士匄回去道歉。晋平公随后接见郑简公,厚礼而送回。接下来,就修建了供诸侯国君居住的旅馆。
叔向说:“外交辞令不可废缺,正如这个事啊。子产有辞令,诸侯都赖之受益。辞令怎么可以不要了呢?”
吴王夷昧派屈狐庸来访问晋国,屈狐庸是巫臣的儿子,被巫臣留在吴国当行人(使者),替吴国办外交。赵武就问他:“季札将来最能能继位吗?诸樊(老大,季札的大哥)在巢邑战死,余祭(老二)被守船人杀死,老天似乎在给季札开路啊,你觉得呢?”专为等着轮到季札。
季札是吴王寿梦的四儿子,如今的吴王夷昧是老三。屈狐庸说:“他做不了国君。这是诸樊、余祭两个王自己的命数不佳,不是为了给季札开路。如果是上天意在给人开路,那也是属意于现在的吴王吧。如今吴王(夷昧)有德,又有法度,有德就不会失去民众拥护,有法度就不会做错事。民众亲附他,事情也有条理,这是天属意于他吧。未来有吴国的,必是如今吴王的子孙(即公子光,亦称阖庐,随后传到夫差)们一直传下去。季札,是个守节的人,就是做国君,也不能立。”
屈狐庸已经把吴国的未来给预见了,因为现在的吴王夷昧(老三)英明,给儿子们创造了政治资本,老四季札就是想做国君,也终究站不住。
十二月,北宫佗陪着卫襄公(卫献公的儿子)去楚国聘问(按照从前向戌弭兵的协议),经过郑国,郑国大夫段印在棐林迎接,按聘问之礼接待,使用郊劳的言辞。北宫佗作为回聘,到郑都聘问,郑国公孙挥作为行人安排其食宿,冯简子和游吉来迎接。完事之后,北宫佗回去对卫襄公说:“郑国有礼啊,这是未来数代之福啊,而且不会遭受大国的讨伐(因为无礼,惹了大国,被大国讨伐),因此国家无患啊。”
这是因为,子产为政,善于选择能人而任用。冯简子善于决断大事,游吉长得好看并且能写稿子(所以他来迎接北宫佗),公孙挥信息灵通,分析预见性也强,能知道列国的情形,对于列国大夫的族姓、班位、贵贱、能力都特清楚,而且善于辞令。裨谌善于谋划,但是在野外谋划就特准,在城里谋划就不准。于是,每当有诸侯的使者带着事情来了,子产就先问公孙挥这人和事的背景,并且多多准备出辞令,然后带着裨谌乘车到野外分析谋划,分析公孙挥拿出的各种意见的可否。回来之后,叫善于决断的冯简子来决断。最后定下来,就叫游吉照着这个方案和辞令,去迎接接待,以应对诸侯使者。所以很少有在外交上把事情办坏的(也就无大国来打之患了)。这就是北宫佗所说的有礼。
郑国重视外交,一至于此。
郑国人有这么个习惯,就是爱朝夕聚到乡校(乡里的学校),议论执政者的得失和政事的对错。然明于是对子产说:“把这些乡校毁了,怎么样,让他们没法再瞎议论。”
子产说:“这何必呢。人们朝夕去那里议论,讥讽执政的善与不善,他们所赞同的,我就遵行,他们所厌恶的,我就改掉,这是我的老师啊。为什么要毁了呢?我听说通过行忠善而减少人们的挖苦和抱怨,没听说靠着作威来防怨。用威力来防怨,岂不立刻就能止住这些怨?但是就像防川。硬去防川,河流出现一个大决口,伤人必多,我们救都救不过来。不如用小决口,引导它流出来。所以,不如我听他们的议论,来作为治疗我的药石。”
然明佩服地说:“今日我才知道你是个可事奉的人啊(好领导)。我确实不才,若能按您说的这样办,郑国都依赖之而得福,岂止是几个臣子(因此受益)?”
孔子后来评论说:“以此来看,人若说子产不仁,我不信也。”意思是,子产是仁的。
名义上排名第一的最有资格的子皮(罕氏族长,上任执政官子展的儿子),要让自己的家臣尹何负责治理自己的诸封邑,做家臣长,子产说:“这个人太年轻,恐怕干不了。”
子皮说:“这人很老实,我很喜欢,他不会背叛我的。至于管事嘛,学学就会了。”
子产说:“不行啊。人喜欢某一个人,就希望做对他有好处的事。现在您让他学习管政事,就好像他还不会操刀,你就叫他去割肉,早晚割了自己。(当时多爱吃烤肉,要割着吃。)您如果有一块上好料子的锦,您不会叫人拿着它当练习做衣服的用。您的封邑是庇护您的身命的大衣裳,您却叫一个学习阶段的人去管着它。您这么做,不是对美锦考虑的更多,而对身命所赖的封邑考虑的却少了吗?我听说学然后再当官管事,没听说用管政事当作学习方式的。非得这么做,必然有害。譬如打猎,练会了射箭驾车才能去打,若是从来没射过箭驾过车的,则上去就得翻了,更别想着能打到点什么了。”
子皮说:“你说的可真有道理啊。以前我是说:国家的事由你管,我自家的事我自己管。现在看来,我自家的事我也管不了了。以后我家的事,也要听了你的意见再去办。”
这就是成语“美锦学制”。
子产接着说:“人的心不同,如同人的面皮。我岂敢说你的面皮就像我的面皮呢?只是想到了一些危险,就告诉了你。”
子皮觉得子产是忠的(这个忠,不是后代的忠君的意思,而是替别人真心着想,所谓“为友谋不忠乎?”),于是他把国政交给子产去管。子产所以能够把郑国治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