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忠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宽银幕的,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是个守信用的人,不能不去……其实他心里一直在想着儿子克华。做为父亲的他一看到儿子每天出来进去的无所事事,满街疯跑,就耽心,就忧虑,就痛心疾首……可自己又无能为力!唉……就让武兰给帮帮忙吧……他去宽银幕的原因此时也只是为了克华。至于别的,甚或对周武兰,他都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了。他也绝想不到周武兰今晚会是以一种女人特有的用身体回报的方式来约他相会的……他走在解放路上就看见三三两两的人在墙根下移动。他们胳膊上都带着红袖章,手里都拿着矛子,好像是巡逻队的样子。他们也都用疑惑或是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杨忠奎……由于天黑,杨忠奎也看不清红袖章上的字。他不知道他们是哪一派的人,但他心里害怕,怕被人家拦住盘问……到那时候真是啥也说不清楚了。就这样,杨忠奎犹犹豫豫战战兢兢地往前走。其实他和周武兰一样,对外界的情况一无所知,对现在红联红总两大派的斗争更是两眼一抹黑,浑浑噩噩,啥也不知道,也不敢问。其实他们哪里知道,太原城里这两天的气氛已经十分紧张,两大派的斗争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杨忠奎这些天上班下班路过十中校门口,远远地就能听到十中大楼上的喇叭里播送《造反有理》《抬头望见北斗星》和《国际歌》的歌曲。不知道怎么的,他一听到这些歌心里就发毛,就打战,从内心深处就有一种恐惧感,让他全身发抖……而且这两天《国际歌》的歌曲播放得也越来越频繁了……越这样他心里就越发怵,好像一听到这首歌,他就有一种马上就会被枪毙掉,并立即被埋葬掉的感觉……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又不敢听这样的歌曲,就只好绕道上班回家。他隐隐约约地觉得好像发生了什么事,而且有些事情可能就会在这两天里发生……
杨忠奎来到了宽银幕电影院西门的台阶下。他看见了她。周武兰坐在台阶上。
她也看见了他。
她迎了过来。
“老杨……”
周武兰是今天中午在事隔大半年后才见到杨忠奎的。她对杨忠奎突然来到自己家里感到十分吃惊。几十年都没来过,怎么今天突然……她不知道这七八个月的专政隔离对杨忠奎到底意味着什么,怎么把一个人搞成这副样子了……进去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笔直的身板。那么精神!怎么现在成了这副模样了?除了会走动以外,简直就和一个从土里挖出来的尸首一样!她想不通。她不知道是人家把他弄成这个样子了,还是他自己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了……她看到自己一生喜爱的人,自己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才盼出来的人,今天竟成了这副模样,她就心疼。她就想哭。她就诅咒参事室里的那帮红总站的人……她也为自己没有尽快把杨忠奎弄出来而感到内疚,感到悔恨。她痛不欲生!她想杨忠奎又何尝没有想到过她可能会想办法把自己早早弄出去……他是怎么盼得啊……可是一等。再等。怎么就等了这么长的时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呀!他受了多少罪呀……他到底犯了什么事,让你们这么折腾他!
周武兰想了一个下午。一个晚上。她睡不着。她想再见到杨忠奎……再不见到他,再不问清楚到底发生了啥事情,再不安慰安慰他,他会死掉的……他不是排队买高价粮去咧么,白天不能见他,黑夜还不能?这么些年咧,没有说过一句话!咋了,现在也不能说?谁又没有拉住你,你怕甚了!此时此刻,她出奇地清醒。邹家斌不在。小奇也没有回来。院里人也不知道。她不想再错过这个机会了……她看了看熟睡的聪莉,一下子坐起来,披上那件短风衣,把粮本塞进口袋里,拿上手电筒就出来了……
……
“老……杨,忠奎,你冷不冷?”这是她坐在这里想了半天才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
“……不,冷。”杨忠奎讷讷的说。
……
“你……”
“我给你送粮本来了。中午也来不及跟你说,你的口粮够吃不够吃?不够,拿我的本买。”
“……不用……够吃了。”杨忠奎有些难为情,他没有接周武兰递过来的粮本。
“他们打你了?”周武兰有点掩饰不住迫不及待地问。
“……”杨忠奎惊慌地看了周武兰一眼。“……没有……”
“哪你咋成了这个样子咧!”
“……”
“……你的脊背都快断咧!”
“……”
“你能不能跟我说实话,”周武兰有些失望。“到底咋啦?”
“……没有咋样,就是住了几个月。”
“你去的时候不是这样呀!”周武兰往杨忠奎身边靠了靠。
杨忠奎突然闻到了一股熟悉而又奇异的香味。这香味他已经好多年没有闻到了。他想自己几十年来不就是盼得能再闻到这种香味吗?如今,如今,现在,这不,这不是已经闻到了吗……他竟然一下子被这股气味给迷住了,也没有听清楚周武兰刚才的问话……可他马上又想到了目前自己的处境,自己现在咋成了这副样子啦……他想起刚才在西米市粮店前的那一幕……此时女儿秋华说过的话在他耳边响起:谁让你们失败来了……
女儿……周武翔……
杨贵妃……唐玄宗……
周武兰……可自己……原来自己已经不配再享有女人了……
此时,他突然从周武兰那炽烈的火一般燃烧的眼神里读懂了如今现在这个社会里不仅是男人在想女人,就是女人也在想男人啊,她们也是在痛苦中煎熬挣扎呀……可是自己已经不配再占有女人了。武兰……兰子……我不配享有你……你这样也会害了我……他对周武兰本能地大胆地靠近,有意地躲闪起来……
真窝囊!周武兰心里突然对杨忠奎的畏缩躲闪生起气来……“你怕啥了!你不会把你的事全都给他们说出来?你又没有现行活动……你全说了,他们还能把你咋了……就是回了一趟老家么,你又甚也没干……那人也死了……”周武兰顿了一口气,她“唉”了一声。“……那回要是我跟上你回去就好啦,最起码也能给你作个证……他们真得打你来?”她越说越快,就好像她能够控制全局一样。
……
周武兰看看杨忠奎不说话,一种由来已久的难以磨灭的同情和心疼又油然而生。“你就没有要说的话?”她今天来是想有意靠近杨忠奎的。她想让他抱住自己,紧紧地抱住自己。甚至想和他温存一番,想借此来回报一下这几个月来他受到的惊吓和折磨,也想回报一下几十年来他对她的忠爱和痛苦的思念……她想安慰他,让他摆脱苦脑和自卑……她等着……就像当年等着他向自己扑过来一样。她等着他把自己再次逼到墙角,逼到梅树边……她等着。她想再那样热烈忘我地来一次……
……杨忠奎久久没有反应。他感受到了她热热的身体和那股终生难忘的香味。
他也想靠近挨住周武兰……这还是当年那个柔软温馨的肉体,一点也没有变……他的心在嘭嘭地跳。他听到了周武兰的喘息声,甚至也听到了她的心跳声……他想抱住她,他想亲一亲她……可是他不敢……在这到处都是红色灯光和标语牌,到处都是红色人流的夜晚,他本能地有一种恐惧感……自己已经完了,还是替克华想想吧……
“你就没有啥要求?”
“……”
“有没有,你快说呀?”
“你,你能不能把你,你孩子的书……数学物理课本子借给,借给克华用一用?”杨忠奎好像是用了很大的劲才说出了这么一番话,同时身体向后躲了躲。
周武兰一听杨忠奎说出这样的话来,全身仿佛凝固了一样,血液也不流了,头脑也不思想了,心脏就像掉进了冰窖里一样,全身僵在了那里……她心里暗暗“啊呀”了一下后,把本来想要说的话也咽了下去,把本来想要替他做的打算也打消了……她不说了。她失望了。她知道杨忠奎完了。当年的那个天不怕地不怕敢作敢为的烈马驹子再也不存在了!他再也没有血性了!自己爱错人了。自己一生就爱过这么一个人,怎么他是这么一种人。连一个男人都不像啦,就像那个敲钟人……而偏偏又是这么一种爱影响了自己的一生,甚至耽误了自己的一生,葬送了自己一生的幸福……现在的男人都咋啦,咋都变成这样的人了!她想哭。这一刻,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爱上这么一个人!一阵凉风刮来,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她浑身冰凉,就像她此刻的心一样。
“你咋也成了卡西莫多……!”她没加思索,脱口而出。
此时,她想起了魏孝端……他的眼睛咋样啦……此刻她又一次控制住自己而没有哭出来……天快亮了,他要起来扫院子了吧……
……小奇昨天晚上一夜也没有回来,我应该去看看他……此刻她完全被一种悔恨和失望绝望笼罩着,心里和脑子里啥也盛放不下,甚或她也完全不知道一场灭顶之灾正悄悄地向她逼近……这时,一队红袖章向他们走过来。
先前的零星雨点现在竟然有了声响了,而且也比刚才更密急了一些……
杨忠奎走了。
周武兰把头扭了过去。她再也不愿意看到这一个佝偻猥琐的身影了。她几十年的爱和思念,还有希望,也都随着这个破碎模糊的身影而破碎消失了……
周武兰此时突然想起昨天中午邵率滨说过的话,那一颗白梅树还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