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淑卿百病缠身,以冷对热……周武兰高蹈独行,若隐若现,可望而不可及……其他的女人则每每怒目相向,当面唾骂,背后诅咒,他连看人家一眼都不敢。每天都是低首走路,弯腰进出。他不敢有非分之想,但有时冥然独坐,却又暗自惊诧:现在的女人都怎么了,咋地一个个都是直眉竖眼的,连一点女人的样子都没有!难道说天下变了,女人的长相也跟着变了?变得都成了男人样包公相了?那些柳叶眉樱桃嘴都跑到哪里去咧……唉,这世道呀,怎么卡得这么死,连给人一个放心的地方都没有……他有时候性欲强烈而遭到拒绝,却又找不到别的女人尽兴时就握住自己的性根,痛苦地诅咒它是万恶之源、百祸之根而想把它裁割掉,认为哪怕是过着浑浑噩噩无思无欲猪狗一般的生活,也比这恶欲缠身万劫不复的日子强……不过,从解放后到现在的历次政治运动,严酷的高压专政,冷漠难测的同事关系,使他每天用于谨慎防范小心度日严课幼子的心思和精力还嫌不够呢,那就更无余力去发别的非分之想了。白天生活在惊恐和防范之中,身心疲惫,黑夜回到家里哪还会再有什么精力和心思啊。他往往是早早地就睡下了……时间一长,他与生俱来的旺盛性欲就如打了霜的茄子一样日渐萎缩,本来也很强壮的就和公牛一般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了,渐渐地他就连喜欢女人这一点人生的最后欲望也淡漠了……他越来越不注意女人了,女人丰满的身体也成了与自己的生命毫不想关的事物了,和自己一样成了行尸走肉了!哪还有什么美可言,哪里还会再产生什么爱慕和欲望啊。包括他每天早上和兰子的一次碰面,也成了一种麻木和机械般的应景了,匆匆相迎,又匆匆而过,过后即忘,再无印象,丝毫不留任何心底波澜……他这次从参事室专政队出来,背也驼了,腿也弯了,病也重了,自知将死,身体上一点儿精力都没有了。他的生命已经完全报废了。对女人和女人的身体更是没有任何兴趣了……今天中午,他从周武兰家急匆匆地跑出来就正是他这种心态的反映……
杨忠奎坐着坐着突然感到胃部一阵抽动,一阵疼痛,渐渐地全身也在不住地抖动。他用手顶住胸口,疼痛暂时得到了缓解。不过,不一会他的手臂就有了一种麻木的感觉,好像疼痛也传到了他的手臂肩膀,并迅速传遍了全身。随之豆大的汗珠就渗溢了出来,布满了额颊,也浸湿了全身……这一阵胃痉挛疼得他几次都想喊出声来,可是他又喊不出来,他知道这周围的环境……他又觉得,如果自己现在是在家里,那一定会爬到床上去打几个跟头,那样也许会好受一点……
起风了。风不大,可是直往人们的衣服里钻。排队的人又高声喧嚷了起来……杨忠奎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
“……那是老杨哇……”
“那个老杨了?”
“……就是那个国民党师长老杨们!”
“二条五号的哇……是了。那是个大反革命!”
“老杨……是了。就是他了……刚放出来,给专了一年多……”
“……”
“他也来咧……咱们让他给咱们……”
后面的话,杨忠奎没有听见。他仍然在打战出冷汗。
“……老杨……这不是老杨们,你可是真稀罕!这么长时间你去哪来?”说话的人已经站到他跟前了。
“……”杨忠奎有些吃惊,也有些不知所措。
“老杨,你给咱们写号号哇。”另一个人紧接着说。
“……我……我……”
“你给咱们写哇……你写得清楚也好看,别人也混不了!”
“……”杨忠奎感到为难,他不想写。
“你写哇……你歪字,别人写不了。”
“我……没有带钢笔……”杨忠奎很难为情地摸了摸衣服口袋。他站了起来。
“俺们给你。我带得了……”
杨忠奎还是不想写。他不愿意在这个地方太惹人注意了。再说胃心疼痛的感觉又乘着他站起来松开手的机会弥散开来,疼得他一阵阵地咬牙。
“你写哇。你写好,俺们发。”对方已经将一支钢笔和一沓裁好的牛皮纸送到了他跟前。
他无奈地暗暗叹了口气,接过纸笔又坐了下来。他没敢说出自己胃疼的事来……他耳边一直回荡着岳大鹏的警告:“……老老实实……接受改造……接受监督……”
有人把一只马灯移了过来。
壹……贰……叁……肆……他写一张,别人就拿走一张……这个拿走号纸的人迅速走到排着队的人们跟前高声叫道:“唉,谁是第一个了……你是第一个哇……是不是了……是了……不准冒充啊……歪给你一号……给你二号……排队……站好队!一个一个地发……三号……四号……排好队,不要抢……”
杨忠奎不停地写着。四处晃动的手电光不时地滑过他的脸,竟没有一个人肯为他写号打打手电光……他有时候甩甩钢笔水……贰拾叁……贰拾肆……这时他隐隐约约地感到有人在触碰他的手……好像在轻轻地拍他的手,要引起他的注意……又在碰他……一只细小柔软的手!他抬头一看,一下子怔住了:是周武兰!是兰子……他没有想到周武兰此时此刻会到这里来……她怎么会在这里?!他惊讶地停住了笔。他仰头看着周武兰,竟一时忘了站起来。
“……你写号了,我看你好半天了。”周武兰笑着说。“……我不等了……我在宽银幕等你……你写好了就过来……”周武兰好像还有话要说,可是她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看了看左右的人就急匆匆地走了。
怔怔地看着周武兰离去的背影,杨忠奎这一下痴痴地愣在了那里,手也忘了写了,全身又在不停地颤抖。也不知道他是在激动,还是在打战,仿佛是乱了方寸……他心里乱极了。手不听使唤了,写起字来也非常迟钝,半天才写一个号……这时旁边的人好像对眼前的杨忠奎根本就不屑一顾似的议论开了。
“……那是他闺女哇?是杨贵妃哇……”
“我不知道……好像是十中的老师,他们院的……”
“瞎说了!他们院的,黑更半夜地跑到这儿来干甚来咧……是杨贵妃哇……”
“我看不像……是他老婆哇……他还有一个小娃娃了,那来小……那是他小老婆哇?”
“……说不定是他家亲戚哇……叫他出个干甚了……是不是红总站的叫他出去写号了,怕咱们看见……”
“不知道……唉,老杨,你赶快写哇,我还等得发号了。”
杨忠奎这时有了一种惶恐的感觉。他赶紧往下写……叁拾捌……叁拾玖……肆拾……他想着周武兰来这儿的心思……他想着自己去还是不去……他想着这号总得给人家写完啊……他想现在大概也就是六七十个人吧,过一会儿人就更多咧,赶快写完算啦,也不用歇咧……尽管这时他的手腕已经是酸疼酸疼得了。他连头也不敢抬。他继续不停地往下写。他想快点写完……陆拾伍……陆拾柒……突然“叭”一颗水珠掉在了纸上,他以为是自己的汗珠呢。他乘擦汗的机会,抬头看了看天……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突然他脸上也感到了有水滴在滑动……三四颗……七八颗……宽银幕……能不能去了……
“下雨咧。”他赶紧低头罩住了手里的纸。“……糟糕写到陆拾几咧……这笨脑筋。”他暗暗骂了自己一句,赶紧去追那个发号的人。
这时他全然没有顾及到一辆小汽车已经悄悄地从解放路开进了西米市,正由东向西地向他这边驶来……
杨忠奎刚好走到马路边,正想越过马路追过去……他就听到一声突然的、非常紧急的刹车声,一辆小汽车就擦身停在了他跟前。
杨忠奎还没有搞清楚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就猛然觉得小汽车里突然一片豁亮。原来车厢里打开了大灯,车里后排座上的一个人一下子就清清楚楚地展露在他的眼前……那个人也刚想扭过头来冲着他说话,好像是要向他发脾气,要骂他……就在两个人的视线刚刚对撞的那一刹那间,车里车外两个人同时怔住了:
是周武翔!
是杨忠奎!
……这大概就是天意的安排吧!
几十年的时间,天和地就这么给旋转过来了!
……尽管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杨忠奎还是能清清楚楚地记得这张脸……薄片子嘴……圆头方脸……大背头……这么多年咧,还是没变多少……杨忠奎哪里知道,此时周武翔正负有一项特殊的使命,那就是巡视全城,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现象,好为明天早上的戒严做准备……其实周武翔是刚刚从宾馆里出来的,他此时正处在男人们满足性欲后的那种惬意疲软的状态中,身上还留着杨秋华的体香呢……
……两个人只对视了一瞬间。谁都没有任何表情……好像就在这一瞬间,两个人便都清清楚楚地看透了对方目前的处境和心思……几十年了,一切便都在这短短的十几秒钟的时间里昭然若揭了……用不着再看下去了……
车窗帘“刷”地一下拉上了。一切又都恢复了原状……小汽车便带着似乎不耐烦的鸣笛声开走了……只留下杨忠奎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儿……手中的牛皮纸洒了一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