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司办公楼里的人们早就下班了。吴北上的办公室却还亮着灯。他焦虑地坐在那张宽大的写字台后面,两根指头夹着根大号红蓝铅笔敲打着写字台上的玻璃板,眼睛却盯着桌上三部电话中的红色话机,间或还看看腕表上的时间,快7点了,集团公司的常委会还没开完,想必是凶多吉少。
电话铃突然就响起来了,吓得他差一点跳起来。是那个红色话机。他提心吊胆地拿过听筒。电话的另一端是组织部郝部长的声音:才散会。主要是对你的处理意见。两种。互不相让。事故虽说没死人,但你一味追求工程进度,忽视安全,出了这么大事故,你难辞其咎。好在最后董事长一锤定音:吴北上负有不可推缷的领导责任。但我想问在坐的各位,包括我自己一句,咱们谁敢在明知有二次塌方危险,还置自己生命于不顾,率先跳到基坑里抢救他人?这才使得事故的损失降到了最少。我看行政处分可以免了。但要取消他全年先进个人评选及全年奖金。
吴北上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了。他等的就是这个消息。他谢过郝部长,又给他的司机挂了个电话:车开到办公楼,送我回家。
吴北上的那辆黑色帕萨特开进他住的小区。保安并没有因为是夜晚就省略礼仪,还是有模有样地给这辆坐骑敬了个标准的举手礼。吴北上破例让司机按了声喇叭,以示还礼。吴北上回头看了一眼,笑了。车子都开过去了,那保安的手还举着呢。
还没到他住的那幢楼,他就让司机停车。打发了司机,他走在小区的石板路上。两边都是草坪,在夜色中吐着青草的芳香,前面有一个不大也不小的喷水池,是模仿圆明园的大水法。不光从池里往上喷水,十二只兽首的嘴里也往外喷水,池畔五颜六色的激光一扫,便升起一道道朦胧的彩虹,真他妈妈的人间天上。他走得很慢,他美好的心情才能在这美好的夜晚得到美好的释放。化险为夷。这时候,不会有任何人比他更能体会这个词的内涵了。
他进了家门。妻子周慧正将饭菜往餐桌上端。桌上两样家常菜:猪肝兰片和西红柿炒鸡蛋。实在太普通,和他常吃的鱼翅、鲍鱼根本就不能同日而语。但他还是夸张地把鼻孔伸向这两盘菜,闻了这盘,又闻那盘,嘴里也夸张地发出啧啧声:好得很哇!
周慧看了一眼面带喜色的丈夫,淡淡说:你那事大事化小啦?
吴北上夹了一筷子猪肝放在碗里:没有任何处分。只是取消评先进和年终奖。
周慧不无讥讽说:这不是在你意料之中吗?
吴北上却显得有几分得意说:那不一样,这可是大老板最后拍的板。那些在一旁偷着看笑话的,那几个跳出来说怪话的,一下就哑火。
周慧调侃说:这么一来,集团副总的位子非你莫属啦?
吴北上咽下了口里的饭菜,看着妻子,周慧却专心致志吃饭。吴北上见妻子不和他分享他的喜悦,很不开心:我真的要去集团了。你不高兴?
周慧还是看也不看他,夹了一块西红柿放到碗里:那是你的事。我可不是盼着夫贵妻荣,人前显富的人。
吴北上放下筷子,身子前倾,恳求说:你就那么记仇?冷战你还想打多久?
周慧抬起头直视着吴北上的眼睛说:我记仇?什么仇?我不知道你说什么。说完,把饭碗墩在桌上,就起身进了卧室。
吴北上推开面前还没有吃完的饭碗,他清楚了,周慧这辈子也不会原谅他的告密了。但他并不后悔那么做,那个男人曾暗恋过周慧。暗恋也不成,就得为自己的暗恋付出代价。周慧是他的女人,他和周慧都有了孩子,可那个男人还单着,什么意思?还等着有朝一日娶周慧?况且两个人整天一起工作,耳鬓厮磨,早晚还不出事?现在要是不上点手段,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只有让那个男人远离自己的妻子,他才安心。才能一劳永逸。
但吴北上没有想到,正是他的这种卑劣的手腕,酝酿了他们日后旷日持久的家庭冷战。而且这种冷战时至今日也没有终止的迹象。除非水面上称砣浮,半夜三更出日头。他刚才的那种好心情荡然无存。他看看腕表,起身,穿上外套,出了家门。
卧室里的周慧,听到房门砰的一声关上,泪水就溢出了眼眶,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却模糊不了她当年的记忆。
反击战已经接近尾声。在边境线上我方的战地医院里,终于有了难得的安静。伤病员该转移后方大医院的转移了,已经痊愈的出院了,战事接近尾声,新入院的就少了许多。中午时分,周慧终于可以在她们的帐篷里坐下来,跟和她一样年轻的小护士,细嚼慢咽吃一顿饭了。吃饭的时候,还可以说上几句女孩子在一起常说的悄悄话,看上两眼,插在空罐头里的一束紫色的野花。就在这时,外科医生荀子规端着两杯速溶咖啡走进来。这是个不苟言笑的人。
作为器械护士的周慧,头一次上手术台,主刀的就是荀子规。那时,她还没有经验,心扑通扑通跳。这时,荀子规很郑重地看了她一眼,说来也怪,她就在他那从容不迫的目光里镇定下来,而这种目光,虽然在手术的整个期间却再也没有光顾她,但她却能从他接过她递上的手术刀过程里,感受到来自他的鼓舞和安慰。人就是这么古怪,有时候,一个目光,一个动作,就能完成多少语言也不能替代的交流,而交流的两个人彼此还是陌生人。那次手术下来。周慧觉得最大的收获是,再上手术台她不会紧张了。
荀子规把一杯咖啡递给周慧,说:对不起,看门帘没放下来,我就进来了。
周慧和那个小护士都笑起来:没事,荀大夫真客气。
说着话,荀子规看到了罐头瓶里插着的野花,说:英雄又给你送花来啦?
周慧羞涩地低下头,没有说话,嘴角却没能掩饰住幸福的笑容。
荀子规看在眼里,说:咖啡白天喝喝还行。晚上可别喝。说完就转身出去了。
这时,小护士悄声说:荀大夫不高兴了。
周慧说:他为什么不高兴了?你怎么知道的?
小护士说:你看不出来吗?我都看出来了。他老早就爱上你了。
周慧轻轻捶了小护士一下,嗔怪道:别瞎说。人家是有名的一把刀,我就一任嘛不懂的小护士……
小护士护着自己的小脑袋:我们都早就看出来了,就你一人没感觉。你不想想,他怎么不给我送咖啡……
事情过去二十多年了,怎么还会这么清晰?清晰得让她挥之,都久久不去。
那天晚上,两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吴北上凑过来,想和她亲热,但她推开了他,是她第一次拒绝了他。
吴北上说:怎么了你?
周慧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他剪到了动脉上。
吴北上说:你是说荀子规?
周慧不也知道,她是给吴北上,还是给自己解释:他是要做整体切除,才碰到了动脉上。
吴北上说:应该说出来。
周慧无限惋惜地说:他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外科医生。这只是个意外,谁都可能出错。你吴北上就没出过错吗?你在对越反击战的时候,就没出过错吗?
吴北上把周慧扔在家里,自己去了医院。轻伤的早就出院了。重伤的其实没几个。而且,这些人这些天也恢复得挺不错。脸色都红润了,虽说还不能下地,但精神都不错。正七嘴八舌地说议论着,想像着,商讨着工地该怎么赔偿他们的损失。好在医院把他们都安排在一间病房里,他们的高声大嗓才没有讨来太多的白眼。
吴北上是不会在意他们高声说话的。一个有过在枪炮声里说话经历的人,还会在意几个农民工大声说话吗?所以,当他在这个夜晚,在这个病房里,来看望、问候他们,他们就真的感觉这个当年他们村的知青,虽说做了个官,但还算是平易,还算是讲交情讲义气。他们在医院的所有费用,吴北上已经让公司财务给料理了,为了让他们吃好,早点恢复,吴北上派了专人打理,每餐都给他们酱肉、骨头、烧鸡、烤鸭之类的招呼。一个个红光满面。看得出他们很享受医院的生活。吴北上跟每个人都打了招呼,问候了伤情,才坐到黑娃床边的一张小凳上。
黑娃折了三条肋骨,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他不像其他民工那样,没心没肺,有吃有喝就成。他一脸的愁容。
吴北上拉过黑娃的手,很亲切地说:怎么还是愁眉苦脸的?不是跟你说了吗?养伤期间,所有费用都由公司承担,并给每个人计工时。再开工,一分钱也不会少你们的。
黑娃说:我知道。吴总为我们争取了能得到的最大利益。你救了我的命,还为我们操心。你对我们的好处,谁要是忘了,那就真不是人了。
吴北上说:那你怎么还心事重重?胡思乱想些啥呢?
黑娃瞥了一眼其他民工,低声说:吴总,我能和你去外面说吗?
吴北上看看黑娃,说:你能下地了吗?要不要紧?
黑娃说:下地没事。又不走远。
两个人来到走廊。走廊里很安静,没有一个人。黑娃说:你能先借我点钱吗?
吴北上一愣,说:没问题。可是你要钱干什么呢?
黑娃难为情说:上次在你办公室,我没说实话。
吴北上显得很宽容的样子:我知道。我也知道,有一天你会跟我说实话。
吴北上的这句话,让黑娃很感动。黑娃便说了个一五一十。
何小辫自从拿了工程,就觉得自己功劳大大的,脾气自然也大了许多。他就不再住在工地的活动板房子里了。他让黑娃在一个小旅店里给他包了房。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黑娃都不知道。黑娃自然也就没去给他结过房钱。这回工地出了这么大的事故上了电视,第二天,老板娘就跑到了医院,找黑娃结账。
吴北上的脸色沉了下来,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你为什么拖到现在才说?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黑娃的声音颤抖起来:还有,何小辫和老板娘有一腿。
吴北上有些奇怪地看着他:这有什么好怕的?
黑娃说:我,我和老板娘也有一腿。
吴北上用厌恶的目光上上下下扫射着猥琐的黑娃,心里有了某种不安:那个旅店在哪儿?我去给你结账。
黑娃睁大了眼睛:你亲自去?
吴北上打算结束这个谈话:别废话。尽他妈添乱。
吴北上打了个的士,直接去了黑娃说的那个南城的城乡结合部。快到的时候,他打发了司机,一个人在那条昏暗的小街上匆匆走着。小街原来的柏油路面,被拉碴土的载重汽车碾压的支离破碎。遗落在上面的碴土让不知何时下的春雨一浇,就和泥泞的乡间土路没太大差别了。街的两旁,好些店铺已经搬的搬,空的空了。还在坚守的几家店铺,在这个夜晚的细雨中缩瑟着。这条肮脏破败的小街,萧条是显而易见的。
吴北上一眼就辨出了那个小旅店。门口的一支水银灯,在这个夜晚闪亮着冷冷的光,还在顽强地招徕偶然出现在这里的城市游魂。门口就是个柜台,柜台里坐着个女人,算得上是个半老徐娘。头发焗成了黄褐色,抹得血红的嘴唇闭着,那是因为嘴角插着支半截烟卷。不吸,却让那烟头冒着缕缕青烟。显然,这就黑娃说的那个老板娘。
吴北上三言两语就说明了来意。
老板娘毫无掩饰的目光放荡地在吴北上的脸上、身上游走:黑娃工程队里还有你这样的男人?你是他雇的技术员吧?
吴北上掏出钱夹,随她问,却不搭茬:多少钱?结账。我要把他留下的东西拿走。
老板娘却不着急,也许是许久才来这一个客人,她不想轻易就放走一个可以消遣的乐子:听说这个何小辫是让车撞死的?是黑娃让你来结账的?边说边冲吴北上打着飞眼,并且把胸前那两砣蹿来蹿去的大**搁在柜台上,炫耀般展示给吴北上。
吴北上看也不看,不耐烦说:快点结账。
老板娘实在不想这么快就结束这个春夜里的游戏:大哥你急啥呢?跟你说吧,早有人给结了呢。这死鬼,人缘还真不错。
吴北上问:那屋里留下的东西呢?
老板娘说:都是些破烂儿。那死鬼能留下值钱的东西?
这大大出乎吴北上的意料:有人在他之前结清了何小辫的房钱,并清理了他遗留的东西。会是谁呢?他问:结账的人长什么样?
老板娘显得爱莫能助:哟……我哪儿知道呀?那人来结账时,我不在。是店里雇的阿静办的。
吴北上问:阿静呢?
老板娘说:没啥生意,就他妈回老家了。
吴北上:她老家在哪儿?
老板娘一笑:我哪儿知道呀?她说是HB的,谁知道是真是假?再说了,像她这种捎带着再干点别的事的女孩儿,嘴里有实话吗?
吴北上想发火,但想一想,有用吗?就忍住了。转身就走。
老板娘在他身后浪声浪气:不喝点水儿,坐坐吗?急着回去干啥呢?难不成有人等着你?回去告诉黑娃,我还给他留着地方呢?
吴北上站住了,但没回头:留着什么地方?
老板娘浪声大笑:还用说那么清楚吗?当然是个大床。
吴北上快步离去。走在那黑黢黢的小街上,吴北上满腹狐疑,苦苦思索,这个人会是谁呢?这个人怎么知道何小辫住在这儿?还拿走了何小辫留下的东西。他要干什么?吴北上的眼前浮现出何小辫那张邪恶的脸,又一次对他说:你媳妇知道这些事吗?我要是把你的这些丑事说给你媳妇……说给我孙女,让我孙女再给你写个文章……我手里有证据,有你和别的女人的照片……还有你贪钱的账单……
想到这里,吴北上浑身打了个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