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身着烟霞流光衣裳的女子独自踏入清华殿大门,时已过午,清华殿中人大多午睡却不瞧见她。只见这名女子曳进内厅,眼前富丽堂皇的摆设让她大吃一惊,不禁暮自生了自怜之感。她又轻步慢缓进了里殿,眼瞧着连台上的一株花卉亦是异邦进贡的珍品,登时泪水盈眶。“江砧呐江砧,徒见你自己地位多低,在这后宫中谁会把你当人看?有谁会真心待你,你就是立时死了也不见得有人肯为你掉一滴眼泪。呵,这就是你的命!”江砧如此想下去,泪水早已如决堤般涌落。
“砧儿,你怎么来了也不通知我一声,要叫你在这站着。”江砧犹如雷电触击,忙抹干眼泪。卫灵毓上前来,看她两眼通红不明所以:“砧儿,生了何事?你怎么哭了?”江砧揉揉眼睛笑道:“没什么,风沙进了眼睛。我在凌琦轩闲暇无事,又听繁溪说你今日搬来了清华殿,于是就想着来找你,谁知我一路进来竟不见一人,还以为走错了呢。”卫灵毓携她的手到旁边坐着:“我愣是怠慢了你,你可不要见怪呀。”
江砧点点头:“哪的事,我不请自来,还叫你多见谅呢……嗯,你这清华殿果真……想是椒房殿也没有这般的奢华,皇上他对你真好。”卫灵毓太息一声:“我倒不希望太过显目,免得招人妒恨。”江砧浑身不自然,一连喝了几盏茶,卫灵毓道:“以后你常来与我玩,我自己在这也甚郁闷。”江砧又点头不语,卫灵毓察觉到她的神情异常,只道是她又什么不好之事,但又不敢相问。江砧看她眼光灼灼,掩掩藏藏道:“不打算陪我进去参观参观么?”卫灵毓莞尔带她进去。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卫灵毓虽被封了美人,可刘旸从未踏足清华殿半步。进宫整整五个月,从冬天等到了春天,卫灵毓都没见过他一面。刘旸只去别宫妃嫔处,卫灵毓天性逍遥,刘旸不来她也绝不会自己去找,就这样僵持许久。
早春丝雨浸润复苏的大地,晓风拂过花团紧簇的枝桠流芳吐馥,青鲤悄寂惊碎了淙淙的疏棠河,柔柳舒展了枝条袅娜地对着青玉池新镜似的湖面孤芳自赏。那一抹绿草如茵的别致,掀开了一幅繁华烟柳的画卷。面对如此良辰美景,一股诗意油然而生。卫灵毓在一棵青葱古树下提笔写诗:
垂杨飞絮满皇都,晓风都入蒹葭浦。
婵娟月影半清霄,簇花玲珑云叆叇。
双丝双系九张机,又见丹青旧缕衣。
何处潇湘话凄凉,一晌胭脂花无语。
寓情于景,命曰《续玉枕书》。又将小诗纂在一把“出池芙蕖”的团扇上,其字美女簪花,与扇中之画相得益彰。卫灵毓自进了宫连刘旸的面都没着,一腔凄苦之意向何人诉?唯有暗自苦涩寄诗罢。清华殿前院后的桃花枝叶蓁蓁,开得繁茂。卫灵毓一早吩咐了暮苍、无泪与怀袖三人在桃花底下栓了个锦帐的床,这不,她在那里睡得正香呢。
柔软的花瓣泻在她的桃花色衣裙上,卫灵毓睡得如斯娴静优雅,倒真应了别人对她的评价:静若处子,动如脱兔。这样的睡姿恐怕要让天下的男子都看得流涎哩。这桃花真是开得太香些,卫灵毓睡了不过半个时辰就醒了,唤来无泪等人帮忙摘些桃花做糕点,怀袖这姑娘不知是拜了哪个好师傅,学得一手好厨艺,又识得一身好功夫。既出得了厅堂,又下得了厨房。挑了些上等的桃花,无泪与怀袖去做桃花水晶糕,而暮苍则与卫灵毓洗净了好几个瓦瓶,以待制酒。江砧进了清华殿,不见卫灵毓料想她定在后院,二话不说跑了进去,恰好见她们在洗着瓦罍瓶。
“砧儿,你来啦!”卫灵毓撇见一抹橙莹色,就知道是江砧没错了,抬头一看果真是她。江砧笑着走来指着地上的瓦瓶道:“你要酿酒啊?”卫灵毓捋起衣袖,用汗巾擦干了手,与江砧坐在那棠梨树下,“我是见这桃花开得甚好,闲来也是无事,何不酿点酒喝。”
“也好,我在家时常帮母亲酿酒,也懂得些皮毛之技,我来帮你可好?”
“再好不过。”卫灵毓鼓手笑道。待得那些瓦罍瓶干了,又泡了一大盆的精细糯米,泡上一夜,才好制作。
第二日,江砧不敢忘约早早而来,经过一系列制酒工艺,再添了必不可少的桃花。两人将那制好的初成品又过滤一遍剩余较为纯正的酒,用一小木勺慢慢灌入瓶里,卫灵毓扛了个轻便的锄头,将桃花树下的泥翻开了两尺,再挖了个四尺多深的坑,将酒罐密封好了,系上红绳流苏,放入坑中。卫灵毓与江砧也不顾直接上手埋上了泥,弄得两手像摸了黑炭似的还欣然自得。
在水井旁抽上了水,两人才将手洗了个干净。一切收拾妥当后,卫灵毓邀江砧到棠梨树下,抱出一把号钟式的古琴,在大理石凳上如葱根般的纤指抚于弦上,指间流泻出宛转动人的琴音。这一曲是根据易安居士所写的《永遇乐--落日熔金》而编的古琴曲,江砧放声歌喉,唱道:“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波,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合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此诗读来原是一纸凄意,但此时卫江两人心情愉悦,连歌声琴声也自带一股轻松欢快。复拨一弦作终音,卫灵毓笑道:“砧儿的歌声委实妙极!”
“妙极,妙极!你的琴音也是妙极!”江砧不以为意地“回礼”,无泪从远方来的鸿雁脚中取下一纸文书。递送给了卫灵毓,卫灵毓看后喜笑颜开,江砧忙问什么事,卫灵毓又笑:“我的一个妹子两日后便要回到皇都拉。”江砧扁了扁小嘴:“原是如此,你有你的好妹子,就不理我这个新友了。”卫灵毓知她在说笑,只说:“如何不理?改日,我带你去见见这个调皮的妹子,没准啊,你那时要把我不理了。”江砧一听好奇心起:“那我真想立马见见她呢!她回到时,你可要记得叫我一同前去,哦,对了,别忘了珺姐姐。”若不是江砧提醒,卫灵毓就差点把方吟君忘了。
此次先皇昭兴帝父舅宇文迩的老来子宇文璟之携桓州澶郡知府钟子仪之女钟榛回京复命,先皇在位时曾委任宇文璟之出使骊国并与之协商共同谋钦,长达三年的谈约,骊国终同意与谕国谛结国盟,今宇文璟之带胜利而归,谕国举国欢欣,谕国自开国以来都过注重仁礼,对法家的思想贬之若弃,军事上的实力乃是九国中最弱的一个,历史潮流所择,八国皆存战略实力,谕国一直奉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对外政策,表面上是机智护己,但实质上是对他国的一种忌惮之心,初期他国或许还未发现,可时间一长谕国就露出了马脚,而九国中实力位列第二的钦国虎视眈眈,欲吞并谕国谋得第一强国,单凭谕国自己的力量是无法与之抗衡的,唯有与他国建立盟友关系尚可反钦。宇文璟之能够劝约骊国自然是功不可没的,刘旸当即给宇文璟之及其未婚妻钟榛接风洗尘。
且说钟榛,一个命运多舛的女子,她本不是钟子仪的亲生女儿,六岁时在山崖下被路过考察民情的知府钟子仪所救并收为养女,可惜好景不长,她十岁那年钟子仪身染重病,临终前将自己妻子与养女托付给朋友宇文迩照顾,并与宇文迩订下亲事,将钟榛许配给其子宇文璟之。钟子仪孀妻不忍大好年华虚度在一个野丫头身上,便扔下钟榛转嫁他人,天可怜见钟榛孤苦无依,宇文迩把钟榛接入宇文府,待到及笄之年就为他们二人举行婚礼。可惜的是,一年后宇文迩和他的妻子死于一次瘟疫害中,钟榛唯有依靠宇文璟之。幸得宇文璟之对钟榛真心相待,继承了父亲家业后一年又得昭兴帝任命出使骊国,因而他带上了十二岁的钟榛一齐去了骊国。在骊国一待就是三年,宇文迩和卫玄舜又是结拜的把兄弟,所以卫灵毓小时候就与钟榛常在一处玩,此时钟榛回来何以叫她不高兴?
刘旸设宴于魁顼台接待璟之钟榛二人,并召集各大臣共同庆贺。宇文璟之得知后敬意满满回绝道:“今谕钦交战紧张,不必花销太多,只设寻常小宴便以答谢皇上款待之恩。”刘旸于是乎吩咐众大臣不用前来,只当家宴就好。刘旸雄心大志,得此成功喜悦之情毋庸置喙,下旨封了宇文璟之为广睿王,赐府邸于皇都城内,并赐婚他与钟榛,听得旨意后的钟榛到底还是个小姑娘,不觉红了脸。宇文璟之乃父皇舅舅的儿子,刘旸理应叫他一声“表叔”的,但这宇文璟之与自己岁数相当,这表叔二字如何也开不了口。宇文璟之品性秉正,功高却不自傲,谦虚得紧,刘旸与他闲话家常不再聊,只谈些国事政事。
钦国皇帝慕容康二十一岁登基,现已是登基九年,自他一践祚,就对谕国表现出敌意。两年前,他借口拥兵入谕,谕国昭兴帝严令其撤出,一年前钦国正式向谕国发起挑战,进行一次小规模战役。双方关系日益僵化,刘旸少年初成,智勇双全,虽被囚禁八年,但此间并未中断自己的六艺之学,刻苦钻研兵书,敬仰学习圣明君王如何治理军事,平定安邦的。身在逸竹殿,心却系天下芸芸。宇文璟之与刘旸尽兴聊政,心道:这才像我大谕国的皇帝,雄姿英发才能了得,俯首称臣真真是心口如一的。相谈甚欢的两人聊起政事就旁若无人,钟榛天性贪玩,哪里忍得在那干坐着,辞退后叫一小宫女将自己带去“清华殿”。刚踏入正殿,钟榛惊得呆了,心想:可算这皇上对我家毓姐姐如此好。卫灵毓躺在桃花底下无所事事,无泪与怀袖等人都聚在寝殿里斗蛐蛐、溜鸟的,闭门不出。卫灵毓越睡越累,干脆四处走走也比闷死在宫里强。出了院子,再出了寝殿而后出到了大殿,见一个碧绿翠水薄烟褙子长裙,长发披肩的女子站在殿内东张西望的,神态甚是俏丽。一回头,面如凝脂,柔光若腻,眸含春水清盼涟漪的,一副天然的纯真无邪,不是钟榛,还有谁像她那般俏皮。钟榛笑道:“毓姐姐……”说着就冲上前去抱住了卫灵毓,卫灵毓大喜:“榛儿,你来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
钟榛似笑非笑的眼睛弯成了月牙:“早晨才回到的,陪璟哥哥在魁顼台里吃宴,他与那皇帝聊得不可开交,我自己就溜了来呗。”卫灵毓嘴巴一翘,侧过身去咕哝道:“你呀你,有了你的璟哥哥,就忘了我这个毓姐姐了,好没良心。”钟榛自鸣得意笑言:“那是自然,在我心里,璟哥哥和爹爹是排第一的,毓姐姐么,就只排第贰。”卫灵毓喜恼地说:“那我可不依,你以后若是在他那儿受了委屈,可别来找我。”
钟榛叫道:“不成不成,好姐姐……那榛儿把你的位置往上提一提,与他们并列第一吧。”卫灵毓咯咯地笑,将她迎入后院的水亭上聊叙,只见春水渺缈,锦鲤畅游。钟榛仰头看亭柱上的对联,念道:“霞云鸣鹤戏玉涧,烟水惊鸿闹清华。”横批却是“宁静致远”。钟榛转头向卫灵毓笑道:“你的九哥哥把天下奇景都搬来你这了啊。”
卫灵毓想着自己竟五个多月没见刘旸一面,听她说九哥哥,心里像被重锤狠狠击了一把。见她神色微恙,钟榛问道:“怎么了?难道皇上对你不好么?”卫灵毓心不在焉地说了句:“我都快半年没见过他了,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这个人。”钟榛啊哟一声,眼珠子一转想出了个绝妙的好办法,卖弄道:“毓姐姐,你这里太冷清了,无聊得很,你带我到御花园走走好不好?”卫灵毓应了,撑上一把伞出了门。
御花园内的景致万千,可两人的心可都没在这上头。一个想着皇上,一个想着如何做个红娘。钟榛早已知晓,刘旸宴后必会与宇文璟之到这边的亭子小坐,是以把卫灵毓带来,不知能否恰好遇上。钟榛四下张望,见微微的明黄色,便轻声召来卫灵毓待那明黄色一再靠近,用力一推,卫灵毓踉跄着倒在那人怀里,钟榛坐等好戏,卫灵毓抬头一看,差点没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