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才刚刚明媚起来,沈觉就做完了早课,
小小的沈觉虽然平日也不经常出门。可宁国公府够大,他还能够与族中弟兄姊妹去族学。可那日,他落水,爷爷老泪纵横的将他包成一个大粽子,带回国公府,他就被禁足。不得出母亲的院门,就连日常的早课,三叔亲自过来,那时母亲就会去给祖母请安,一直待到早课结束,母亲才回来。
这样的日子,沈觉耐着性子过了十天。自觉要长毛,再也按耐不住。
沈二夫人只偷偷看了眼焦躁的儿子,心中不觉好笑,手中摆弄着熏香茶盏。一应物事都摆好后,又从侍女红曲手里接过一个白瓷坛子,才将目光又放到沈觉身上,笑眼明亮又弯弯,亲切又美丽。
沈二夫人伸手点了点小沈觉翘挺的小鼻子,指尖柔软冰凉让小沈觉顿觉清爽,一双肉乎乎的小嫩手反握住自己母亲的:”娘亲的手,如何这般凉。觉儿帮您捂捂!“
沈二夫人很是受用,笑意更深,灿烂如夏花:”这是去年,娘亲自梅蕊取的雪水。原想待你父亲归来时,再一起品茗。“说到自己的夫君,沈二夫人的眼睛里闪闪发光,充满了深情,小沈觉看着这样的母亲,都不觉呆了。
沈二夫人放下白瓷坛子,拉起沈觉,眸光回转,尽是慈爱的看着自己的儿子,笑着道:”还是你更有口服,今日起,母亲教你烹茶。
每个人的手和性情都是不同的。烹茶时要静心也要专心,烹茶前要先焚香,净手。往年,你爹在家,娘亲烹茶,他便抚琴。琴乐与茶艺都极相配的。
今日,我们没有琴乐,便要将烹茶的韵律放在心里。
你要仔细的看,仔细的体会,要更加专注些。什么时候做到哪一步,这形态要做到如何程度,都要看仔细了。“
沈觉认真的点点头,撅了撅小嘴。他见父亲的次数,一只手能数的过来。爹爹于他,虽然连样貌在都是模糊的,可形象却是高大伟岸的。他对爹爹孺慕一分都不减。因此,沈觉答应的郑重,看的认真。
沈二夫人烹茶技术精湛,动作行云流水,妩媚优雅。每道工序都会认真讲解,侍女红曲都忍不住看呆了。红曲是沈二夫人刚提上来的大丫鬟,是辛茗的姐姐。沈二夫人怜惜辛茗,抬举了他并不出众的姐姐。
沈觉看着茶壶里冒着的热气,袅袅娜娜很是迷幻,茶汤清香四溢,却沁人心脾。原本焦躁的小沈觉,看着沈二夫人烹茶就缓缓安定了下来。
沈二夫人见儿子认真的小脸,很是满意的笑了笑,又讲起了烹茶用水的种类。
沈觉一双炯亮的眼睛里,泛着崇拜的光芒,很是讨好道:“明日,儿子要起早些,去给母亲采一大缸荷叶晨露。”
沈二夫人听闻,开怀轻笑道:“现在还不是采荷露的好时节,待到好时节到来,娘亲再叫你一起去采。让你认真体会一会采荷露,免得再说些,要采一缸的狂话。”
沈觉撅了撅小嘴,知道是自己无知了,可一想到母亲会叫上自己一起采荷露,又很快高兴起来。
沈二夫人戳戳他的小脑袋。倒出一小杯茶汤,放到沈觉面前。自己拿起一杯,言传身教的教沈觉如何品茗。为更好引导沈觉,她每啜一口,就会细细描述自己所品的味道,又满眼期待的望向沈觉,鼓励他也说出自己品出的味道。
一旁站这的红曲瞪大了眼睛。她只知道弟弟辛茗茶艺十分好,是得了沈二夫人教导。今日她才真的见到沈二夫人烹茶、品茗的风姿。不自觉羞愧的低下了头。若非弟弟命薄,以她的笨拙和样貌,是没有资格到主子们面前伺候的。
母子二人一个教的用心,一个学的认真,时间不知觉就到了申时。
宁国公府国公爷与国公夫人都是康健的老人家,又喜爱热闹。因此规定了,宁国公府的哺食,是要全家人聚在一起用的。而现在,沈觉却不得出晴好院的门,沈二夫人要照顾“病中”的儿子。因此,这个时间也不方便出门。连日来,晴好院的餐食都是由大厨房派专人送过来。
这几日,镇国公府似是投鼠忌器,不再有动作。而刑部尚书、礼部尚书和大理寺卿这三位大人也是人精,他们也明白过来:皇帝陛下早有要收回镇国公权势的意思,因此三人也不再互相牵制拉锯。他们也开始一个鼻孔出气,事情就顺利多了。皇族宗长王爷的提议,他们几乎都没有异议,甚至还要增添几笔。
皇宫也传出了六皇子大好的消息,宁国公府趁机传出了沈觉大好的消息。宁国公府上的几个兄弟姊妹就坐不住,商量着要在申时哺食物过后,来探望沈觉。
而沈世子的长子沈棠,是宁国公府上的大公子,将来要继承祖业,因此其中内情并不瞒他。沈棠得知弟弟妹妹们要用过哺食来探望,便要提前去通知沈觉母子一声。同时也带去一封家书,是祖父刚刚收到的,二叔沈俊由边关送来的。
沈棠一踏进晴好院大门,就见沈二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瑶琴,正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影壁前绣花。清冽茶香阵阵扑来,母子二人品茶的俏皮话也如银铃般钻进耳朵里,沈棠顿住了脚步。
瑶琴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上去行礼:”大公子!“
沈棠点点头,透过影影绰绰的花草,见那院中的琼花树下母子二人一起烹茶的的温馨画面,心中即是羡慕,又是渴望。他红着脸撇过脸去,拉住了要去通报的小丫头,把书信和食盒都交给了瑶琴才轻声道:”是我来的不巧,瑶琴姑姑不要扰了婶娘和弟弟。这是今日的食盒还有二叔的家信。哺食后,弟弟妹妹们要来探望小五。知道内里的人不多,我便亲来了。“
瑶琴听闻点点头:”多谢大公子挂心了。快进来坐吧,夫人与五公子正烹茶。“
沈棠苦笑的摇摇头:”我们兄弟素日课业繁多,少有这样能与自己母亲亲近的时光。我来的如此不巧,当避开好。姑姑快进去吧。哺食后,我再来探望小五。“
瑶琴笑着点头,她甚至她家夫人,本就不喜应付人,真将大公子请进去,夫人定不会如现在这般随意自在。大公子又如此,她便也不再礼让:”那便不留大公子了。“说罢起身,送沈棠出了大门口,就站在那目送他离开。
生在这样的大家族里,公子小姐们都是偷不得懒的,之前夫人也只能将烹茶的技艺交给辛茗,随身伺候五公子。想到辛茗那个孩子,瑶琴忍不住摇摇头叹了口气。再抬眼,沈棠已经消失在巷口:”大公子真是体贴。“
说完,瑶琴转身进了晴好院,又嘱咐婆子关了院门。
沈二夫人虽与沈觉聊的投入,也注意到了大门这边的动静。听了瑶琴的解释。更是认可沈棠,点点头,牵着沈觉的手去了厅堂,红曲利落的将院子里烹茶一应用具都收拾的干净利落,仿若这里从来没有烹过茶一般。
布置好了餐食。又安排人其他人去守门,瑶琴留在这里为他们布菜。沈二夫人见沈觉吃的飞速,好笑的伸手挡住他扒饭的筷子:“往日如何,今日便如何。你的几个兄弟姊妹要先用过饭,再拜别祖父祖母,整理过衣服妆容,带上探病的礼物。才会往晴好院这边来,这都要花时间的。便是他们先来了,还有母亲在。”
沈觉认真听闻,泄气的点点头,放慢了吃饭的速度。
沈二夫人虽也认真的吃着饭,心里却是有些迫不及待,希望时间过的快些,那些孩子们快些来快些离开,她好安置好沈觉,有时间去细细的读关丈夫的鸿雁飞书。一顿饭吃优雅完美,却是形同嚼蜡,不知滋味。
饭毕,沈二夫人将沈觉装扮一番,都安排妥当了。孩子们还没有过来。沈觉躺了一会,不禁撅起了小嘴,鼓起肉嘟嘟的腮帮子,惹的沈二夫人捏了一把,滑腻柔嫩,手感当真是好。沈二夫人失笑道:“有你妙棋姑姑守院门,你若躺不住,便下地走走。”见沈觉听闻双眼发亮,便是加了一句:“只在内室里。”
便是如此,沈觉也觉得十分开心。及拉着鞋子在欢快的走来走去。
沈二夫人笑得慈爱,孩童讥笑打闹的声音由远及近,又渐渐安静下来。便是听见妙棋给几位公子小姐请安的声音。沈二夫人示意儿子去床上躺好,整了整衣衫走去厅堂。
兄弟姊妹们再是活泼闹腾,到了晴好院也安静了下来。不仅仅因为他们来探病,还因为他们来的是晴好院,是沈二夫人的院子。沈二夫人极有教养风度,这教养风度在这些皮孩子那里也自然形成了一种威严,使得他们在沈二夫人跟前,就会不自觉的安静下来,端出自己的教养来,在这位长辈面前展现。
他们一个个无论大小,都是恭恭敬敬的向沈二夫人问安行礼,得沈二夫人几句寒暄夸赞和指点的,心里都是高兴的乐连开了花儿,强作淡定的小脸自然藏不住这份喜悦与骄傲。
沈二夫人便是笑的更浓更好看了:“觉儿,近几日气色是好了,只还有些虚症,需再静养些日子。他知你们兄弟姊妹们都挂心着他,心里极高兴。
你们几个快进去看看他吧。”
孩子们都认真的点点头。脸上露出笑容,行礼告别了沈二夫人,便随着妙棋进去看沈觉。
几个兄弟姊妹见沈觉气色果然不错,一张小脸白里透红,生的越发俊俏了。原有沈二夫人那般说,几个人小鬼大的小人精儿也不曾有疑,都小心翼翼,小声说话,生怕惊着了病中的兄弟。
沈大娘子却是一直盯着沈觉的脸看个不停,痴痴呆呆的似要看进去。
沈觉被沈大娘子盯的时间长了,禁不住伸手摸摸自己的脸,翘起小嘴巴。有些不自在的拉了拉她的衣角:“大姐姐!”
“呃……”沈大娘子才回神,发现几个兄弟据俱是盯着她憋笑。小脸禁不住升起了红晕,有些懊恼的撅着嘴巴娇嗔道:“作死了!五弟弟,都怪姐姐生的没你好!”
其他兄弟听他如此说,再憋不住笑意,欢快的笑了出来。
沈觉听了虽有些不好意思,却也细细看了沈大娘子,最后很是认同的点点头。
兄弟姊妹们见了,更是笑的厉害。可这一下,沈大娘子却真的不高兴了。
沈棠已经15岁,又是大哥,沈大娘子是他们大房的女儿,为缓尴尬,他轻咳几下,才止住几个弟妹的讥笑。“小五还需静养,哪经得起你们如此闹。
大妹你也是,你是女子,小五才六岁,还是未长开的小娃,自然是粉雕玉琢。”
兄弟姊妹们都以这位大哥马首是瞻,沈棠说话了,他们自然不敢再闹,连连称:”大兄说的是!“
沈棠先站起来笑着冲沈觉道:”五弟无碍了,我们便放心了。这几日你要好好养着,过几日我们再来。“
沈觉乖觉的点点头。眨巴着大眼睛目送,兄弟姊妹六人就陆续起身。
与沈觉同年的沈六小公子,见沈觉看他们的眼神依依不舍,便偷偷的回头朝他做了一个鬼脸,眨了眨明亮的大眼睛。看到沈觉翘起了小嘴,也朝他做了个鬼脸,才乐颠颠的转头跟上大哥的步伐。
沈二夫人又给每个孩子一把小香包,才将他们送走。沈觉及拉着鞋子巴巴的站在门口看着。
沈二夫人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索性,这样也不是你一个人,六皇子还不太好。待你大好了,娘亲带你入宫看他。”
沈觉点点头又摇摇头,一双天真的眼睛问道:“娘亲,孩儿不知,为何要装病。”
沈二夫人牵起他的手,温柔道:“你与六皇子病了,韩世子才会受到真正的惩罚。”
沈觉似懂非懂,疑惑的看着沈二夫人。沈二夫人笑着说道:“我们大历朝有刑法,会根据作恶的大小而有不同的惩罚。本身推你和六皇子下水,本就是恶。不应因你与六皇子是否有命在而将这恶说成是孩子间的玩闹误会。可世人眼中,刑法之中评判的标准却恰恰就是会以你与六皇子身体的安危为标准的。尤其他还是镇国公世子。身份地位毕竟不同,若非你与六皇子被推下水,他打杀辛茗的恶也不会得到惩罚。”
想到辛茗,沈觉一双美丽大桃花眼布满了水雾。哽咽道“孩儿懂了。如果孩儿没有病,韩世子的恶就是小的。孩儿病了,韩世子的恶就大了。”
沈二夫人轻笑出声道:“你这么想,也可以。可实际却更复杂些。你要仔细去看,仔细去想,就会看到更多,想的更全。这些可以跟娘亲,三叔说,你父亲在时,与你父亲说便是更好。你父亲总是那边恣意通透的。”
沈觉乖觉的点点头,思索了一会又小声的问道:“可是,六皇子是失足落水……而我……我,母亲……这算不算恶呢!
孩儿自小就学习: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祖父教导孩儿:不为身后名所累去为善,不为权压时势去为恶。遵从本心,修一颗平常心。
可儿子觉得,儿子没有说实话就是恶,儿子不说,母亲和祖父却也不愿让儿子说,大长公主更是……更是……
那这是不是说,儿子在权压时势下为了恶。
虽一装病,是为了让韩世子得到惩罚,可是……可会……”沈觉说不下去。
沈二夫人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蹲下来握着沈觉的手,一双明媚的眼睛里布着晶莹的水雾,很是意味深长的表白道:“母亲是个自私的人。在权势与时势面前,无能为力时,母亲会去选择时势那一边,来换取我与我儿的安稳。
母亲没有对抗的势力。觉儿现在也还没有,若觉儿觉得不应如此,觉得心有不平,就再努力些吧。”
沈觉一双明亮的桃花眼开始吧嗒吧嗒掉金豆子,听母亲如此说,心中顿觉得委屈万分。带着哽咽的声音问道:”觉儿要如何努力,为什么努力?“
在他小小人儿的认识里,母亲与祖父还有三叔都是无所不能的。沈觉第一次意识到,有些事情,他们也是无能为力的。母亲要他努力,可是他要怎么样的去努力呢?
”母亲在还是你这么小小的人儿的时候,不会烹茶,不懂品茗,不会绣花也不识几个字。母亲现在所懂的所会的,都是曾经学习,周而复始练习、掌握……才有今天的样子。“
”孩儿懂了“沈觉认真的点头。扑进沈二夫人的怀里,肆意的痛快哭了一会。沈二夫人只是这样安静的抱着他。拍着他的脊背轻轻安抚。那时他还那样小,还是皱巴巴的一团,又丑又吓人。初见他时,她都不敢相信如此丑的娃娃是她与丈夫的儿子。
而六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如今她都可以与他讨论人生大道了。沈二夫人在心里叹了口气,再过六年,他会长成怎样的少年呢!
母子二人只在院内安静的坐了一会,沈二夫人才让瑶琴带他去了书房练大字。
沈二夫人则静坐妆台前,斜倚着椅背认真的阅读边关丈夫的家书。沈二夫人是世家闺秀,没有见过战场的样子,如何都想象不出那位救了丈夫性命的将军是受了如何严重的伤,也很难想象丈夫又曾置身何种的危险。因为不知,所以沈俊对过程的轻描淡写,她也不会多想,也不会感到害怕。只看丈夫苍劲的字迹和一句安好无恙,她便安心!
都说战场刀剑无眼,她也只求他无恙。
信中丈夫提到的有关儿子的婚事。沈二夫人却皱起了眉头,她是个传统的妇道人。夫妻二人虽常年分开,可感情却十分好。她对丈夫的提议甚少有异议。也不担心要去与父亲说,她觉得这种军中的情谊,公爹应是比她这个深宅女子更能感同身受的。让她为难的是,儿子才只有6岁。要知妻子可是终身的伴侣,她要如何引导儿子欣然接受这从天而降的未婚妻。又会如何觉得,这一对小儿女的未来可以琴瑟和鸣……觉儿还那么小,娶妻生子当是十年后的事。如今却摆在了面前……
******
【PS:古人一天吃两次饭,早饭叫朝食,大约是在9点多,第二顿饭叫哺食,时间大约是在下午4点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