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雨中的纪良城分外寒冷。
雨中,有一个妇人,跪于一大门前,大门紧闭,大门上的金溜溜的大字,谢宅。
雨下大,明明的白天的纪良城,此时却变得异常昏暗。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位白花胡子,花白头发的老者杵伞提灯立于门前。
“夫人,回去吧,别着凉了。”老者用劝告的语气说。
“家门被抄,何谈回家?”妇人说道,“我知道,这么做会连累你们。”
雨声渐小,老者的叹息声随着大门再次的吱呀声消没在渐小的雨声中。
雨停,四周格外寂静,而妇人却深感不安。
远处传来几声严厉的呵斥声,妇人随着呵斥声颤抖着自己的身子,也不知是否是冻得,还是别有其他的原因。
“那个贱人死去哪里了??”
“上头有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抓住之后,重重有赏!”
大门再次打开,还是那位老者,他看了看雨中的的夫人,又一次地叹了口气,“快进来吧。”
妇人磕了一个头,道了一声谢,老者见状,语气多了几分恭维,“夫人何须如此大礼,快快请进。”
妇人应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个被包裹严实的孩子,那襁褓竟未沾一滴水,而此时的妇人早已淋湿。
妇人是从后门进入的,而谢府的后院并不大,走几步就能到堂屋,夫人便站在堂屋里,面朝大门。
从内屋里走出一中年男子,双手抱拳,故意大声说,“不知夫人前来,有失远迎!”
妇人隔了许久,才缓缓说,“我们母子二人已跪于门外多时。”
中年男子抿了一下嘴,降低了声音,“吾兄干的可是杀头,诛九族之事,我这一家老小。。。”
妇人只是弱弱地说,“我并没有想连累你们,若是嫌弃,我走便是,只是可怜我这小儿,刚过满月请您无论如何收留他。”妇人的脸上并无表情,脸上的水,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中年男子的嘴又抿了一下嘴,“这。。。”
“谢老爷!”妇人的声音更大些,“我给您跪下还不行吗??”
谢老爷赶紧搀扶。
“啊!夫人,您怎么出来了?”屋里走出一面带愠色的夫人,老者看到了她,赶紧说道。
“管事,你去忙别的吧。”夫人淡淡的说,
“好”,老管事退下。
谢老爷看到谢夫人后,眼神中透露出几分怜爱,“雯儿,你怎么出来了??”
谢夫人几乎忽略了谢老爷,她接过妇人怀中的孩子,那孩子瞪大了眼睛,既不哭也不闹。
“这孩子长得倒是水灵的,”谢夫人嘴角微微上扬,“只可惜,不该在当下出生。”
她缓缓地看向妇人,“张夫人,吾兄之事,我深感抱歉,本不应提及。”
张夫人点了点头。
谢夫人又狠狠地瞪了一眼谢老爷,“吾兄好歹有恩于我们,是恩人,如今吾兄遇难,面对其遗孀,你竟丝毫未有相助之意??”
谢老爷几乎哭笑不得,“吾兄所谋之事乃国之重罪啊,是要诛九族的,为吾兄而死,我心甘情愿,而你,雯儿,还有我们那儿子,我舍不得你们,更怕连累你们啊!”
谢夫人听了这话,心情好些许多,她知道她所爱之人是怎样的人,只是她多虑了。
张夫人觉得很惭愧,她再一次地跪下来,“只求就我小儿一命!”
二人连忙搀扶,张夫人已经声泪俱下。
“自古以来,君主最忌讳的便是谋反二字。”
“而夫君竟最这样的勾当!”
“甚至狂言,这大清的天下是你我的!”
短短三句话,已使谢氏夫妇吓得魂飞魄散,谢老爷更是满脸委屈地看着谢夫人。
谢夫人的手不自觉地抖着,她滚了滚喉咙,迟久未说话。
谢老爷久经官商场,自然圆滑许多,懂得一些必要的礼数。他身着的厚衣服连立秋雨后的寒气,更何况是全身浸湿的张夫人呢?
他连忙拱手说道,“夫人,天气甚凉而张夫人尽湿,烦请张夫人与我夫人去往内屋更衣,以免受风寒之苦。”
谢夫人被他这么一说,倒也清醒过来,带着张夫人去往了内屋。
这张谢二家是拜过把子的,这关系全纪良城都知道,只还有张家一口吃的便有谢家一口,只要有谢家一件穿的便有张家一件。
如今,张家被满门抄斩,只有那母子二人逃了出来,县城里的布告已经贴满了整个县城,若不是谢家后门无人问津,那母子二人只怕凶多吉少。
官府捉不到这张氏逆贼,定会到谢府登门拜访。
谢老爷的思虑是被一连串猛烈的砸门声打乱的,他反应过来时,管事已经开了大门。
迎面走来一个官爷,拱手道,“谢老爷,小弟特此前来拜访啊!”
谢老爷笑脸相迎,拱手道,“不只是县令大人大驾光临,小弟寒舍蓬荜生辉啊!”
他顿了顿,“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言语间,二人已面对而立,官府的官兵这个时候都涌了进来。
县令的笑脸瞬间消失,“谢老爷,说吧,人呢?”
谢老爷扯了一下嘴,依旧保持着微笑,“恕小人愚昧,不知大人所谓何事?”
县令冷笑一声,“这整个纪良城都知道,谢张两家的关系。”
他故意瞟了一眼谢老爷,“这张家的事你不可能不会知道,那是,大逆不道!”他拱手向天,“圣上皇恩浩荡!威名四海,百姓安居乐业,这逆臣贼子竟想要谋反??”
谢老爷装作大吃一惊。
县令又一次冷笑一声,语气附带一丝挑衅,“谢老爷不会不知道吧?难道说,以德服人的谢老爷不会收留这张氏遗孀?”
谢老爷装作松了口气,继续微笑着。
县令啧了一下,“可惜跑了两个,正是这张氏遗孀。谢老爷??”
谢老爷深吸一口气,“那抓到了吗?”
“没有”
“那与我何干?”
县令瞪大了眼睛,张大了眼睛,用手指着谢老爷,“谢庭!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谢张两家的交情,不至于不会收容一下张氏遗孀吧?”
谢老爷丝毫未有所动,脸上的微笑依旧挂着,他也提高了声音,“小人不敢!这谢张两家确实拜了把子,为吾兄而死,我丝毫未有所惧,然而,我这上有老下有小,还真不敢这么做,更何况,我至今未见张氏遗孀,谈何收容?”
县令十分恼怒,却不知为何又赶紧将火气压了下去,“当真没有看见?”他一面说话,一面暗示官兵,那些兵遍向谢老爷围了过来。
谢老爷看着围过来的兵,依旧保持着微笑,“大人这是要动粗啊?”
“岂敢岂敢,”县令十分恭敬地说,“我们只是陪你等等。”
“等谁?”
“张氏遗孀。”
谢老爷听后并没有回话,他依旧笑着,死盯着县令,后者直冒冷汗。
谢府是纪良城三大家之一的武家,文家是林家,还有商家张家。只不过张家被抄了。谢家世世代代习练功法,到了谢少爷这一代,功法早已炉火纯青。而谢少爷绝顶聪明,天资过人,不仅武功厉害,还当上了总旗,后来留学日本,回国后加入了新军,委任团长。而县令最怕的也就是这个人,因为他并不服他治理。
“郭阳大人,这么久了,你还没发现,”谢老爷收回视线,转而看向自己的手指,“我们谢家少了一个人吗?”
县令听后直冒冷汗,他胆颤心惊地看了一下四周,然后又仔细地清点了一下人数,还询问了一下他身旁的官兵,然后他瞪大了眼睛,“给我们开门的那个管事,不见了?”
谢老爷依旧笑着,“正是,我顺便告诉一下郭大人,他是去行营了,至于哪座行营,我就不用多说了吧
郭大人刚才威严的气势一下子全无,他的态度恭敬起来,腰也跟着弯了起来。
而谢老爷,依旧笑着。
“郭阳,”谢老爷直呼其名,“若是信不过,你大可搜搜,我只能告诉你,我娘子她远房妹妹正在内屋,这妹妹有个刚满月的孩子正熟睡。”
谢老爷看了看郭阳,他正听着,眼睛一直盯着他。
“若是吵着孩子,你看着办!“
“是是是。“郭阳九十度大鞠躬,冷眼看着兵,“搜!“
屋内,张夫人已经乔装打扮,换了一身衣服,仿佛年轻了,些许岁就连熟人也很难认出。这是谢夫人的功劳,她又仔细地检查了一下,确定无误后,便抱起孩子,孩子正熟睡着。
咣!一个兵猛地推开门,随后传来一个婴儿的啼哭声。
谢老爷瞪了郭阳一眼,郭阳抖擞一下,立马吼道,“你们这些兵痞子!兵痞子!动作就不能轻点?!!别吓坏了小祖宗!!“婴儿哭的更大声了,郭阳赶紧给谢老爷赔不是。后者只是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郭阳只好拱手走向内屋。
屋内是两个女人,一个躲在另一个身后,后者正哄着一个正在啼哭的孩子。
谢老爷看到化妆后的张夫人,不由得暗自称赞了一下谢夫人的技巧。
郭阳打起勇气来,他希望这个远房妹妹是张氏遗孀,这样,他也就不用怕谢老爷。
可惜,他仔细观摩这个女人后仍未认出来,就连一个潜伏在张家多年的佣人都没有认出来。这张夫人的打扮宛如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而她表演的也想一个少女。
郭阳看着这个羞答答的少女一直躲在谢夫人身后,而他心里一直思索着张张夫人的模样,女王般的气质,娇小的身姿,而眼前这位,仅仅只有娇小的身姿。
“这头发为何是湿的?“郭阳看到唯一的线索,他如是问道。
谢夫人没有着急回答,她看了一眼张夫人的头发后,才慢慢地说,“她昨日深夜才到,风尘仆仆,便让她沐浴了才出来。“
郭阳看这谢夫人慢条斯理地说着,丝毫没有慌张之意,便信了。
他又看了一眼那位“少女“,脸上红扑扑的,手上的水还未干,发丝上还有袅袅的水汽,更加相信了。
“你是从哪里来的?“郭阳问道。
“山东“
“什么?“郭阳没有听清,“麻烦你大点声啊。“
“山东“
郭阳只觉得有只蚊子叫了叫,便不再问这个问题。他只觉得面前这位“少女“实在是太腼腆了。
郭阳进门时何来勇气?因为就凭谢张两家的关系,他认定这谢家肯定是藏有张家人的。然而他进了内屋,士兵也搜了整个谢府,连一只张家的猫都没发现。
这下,他慌乱了。
不,他是害怕了。
“郭大人!“谢老爷收敛了他的笑容,“你还想怎么审?“
郭阳连忙回答,“岂敢,岂敢!“他又瞪了一眼官兵,“还不快出去!“
官兵迅速离开,郭阳继续在屋内赔不是,许久才出来。
“老爷,就这么走了?“一个官兵见郭阳要离开,问道。
“不然还想怎样?“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走吧,赶紧走!“
“是。“
郭阳看见老管家正现在离门不远处,双手搭在面前,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他不是走了吗???怎么会在这里??。难道?。。。
郭阳想到一个他自己都十分恐惧的事——谢老爷已经回来了。
他哆哆嗦嗦地对管家拱手,而后者只是身子往前扬了扬,就走了。郭阳只好哆哆嗦嗦地打开门。
如果有地洞,他真想钻进去。
谢少爷,在门口。不止他一人,还有他的兵,分两排,端着枪,笔直地站着。
郭阳努力挤出笑容,“谢少爷回来了?“
谢少爷没有理他,他理了理自己的衣冠,叫来副官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郭阳直冒冷汗,在这动乱时期,清政府最怕的,或者说是清军最怕的也就是这新军,他们并不是直接听命于朝廷,而是私人武装,一旦出了冲突,死了朝廷官员,朝廷不敢说话,只敢找替补。万一他惹怒了这位少爷,这少爷可以随时枪毙他。
“谢少爷,“郭阳沉不住气,“这屋外湿气重,还是进屋吧。“
谢少爷冷冷地看着他,他的目光刺穿了郭阳的胸膛,贯穿他全身,郭阳一动也不敢动。许久,谢少爷缓缓的走到郭阳面前。
他二话不说,直接踹翻了郭阳,后者连一声都不敢吭。他赶紧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还不快滚?!“谢少爷一字一句地说,连正眼都没给郭阳,他把手背在身后捏着拳。
郭阳连“唉“了几声,哄了哄手,慌不择路地跑了。
谢少爷回头看了看郭阳一眼,松了口气,又转回头,管家已经出来了,并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让兄弟们先回去吧。“郭阳对副官说完就进了谢宅。
谢老爷,谢夫人已经出来,与刚刚进来的谢少爷撞在了一起,谢老爷全身大量着二人,确定二人没有受伤才放心下来。
“父亲,母亲。“谢少爷拱手道,“管家已经把缘由都告诉我了。“
谢少爷嗯了一声。
“那,伯母呢?她他还好吧。“
谢夫人嗯了一声。
谢老爷道,“雯儿,可以让她出来了。“
谢夫人听后便进屋,扶着张夫人出来。
谢老爷见张夫人出来后,便把谢少爷叫到张夫人面前。
“双儿“谢老爷突然严肃起来,“跪下!“
谢少爷听后,毫不犹疑地摘下帽子跪了下来,并且磕了三个响头,张夫人不明这所以然,愣在那里,拉不是,回避也不是。
谢老爷放松了神经,谢夫人扶起了谢少爷,谢少爷戴好了帽子。
管家送来了姜茶,四人一人一杯。
谢老爷接过姜茶,讳讳道,“那年小儿重病,恰巧家中不济,若不是吾兄的相助,只怕小儿早已黄泉之下了。“
谢少爷喝了口姜茶,叫来管家,“给母亲的茶中少放些糖,母亲身子不好。至于张夫人,再给一杯,去去寒气。“
管家应了一声就下去了。
谢少爷将茶一口而尽,“我本名谢双,但伯父赠与我新名,谢茂宸,我将毕生用之。现在,也只有内人和父母用‘谢双’这个名字。“
他擦了擦嘴,“伯父的事我已了解,听说遗子也随伯母出来了,不知何处?“
张夫人笑了笑,从内屋抱出婴儿。
谢少爷看着孩子,忍不住逗了他几下,“这孩子长得挺水灵的。“那婴儿也不哭,竟被谢少爷逗得乐呵乐呵地笑着。
“这孩子怕是喜欢谢少爷。“张夫人笑到。
“哈,我有个喜欢我的妹子了!“谢少爷笑着,接着他把脸凑到婴儿的脸上,“这妹子叫啥?“引得婴儿又是一阵笑。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了看对方,然后大笑起来。
谢少爷十分不解,看了看那婴儿,又看了看众人,“我言之有错??“
张夫人已是笑的合不拢嘴,“你这‘妹子’叫荩臣,是个男孩。“
谢少爷听罢尴尬地笑了笑,用手轻轻刮了一下婴儿的鼻子。
“这孩子其实已满六个月,“张夫人表情悲伤起来,“名字是他父亲起的,为了避难才说的刚满月。“
谢夫人赶紧安慰张夫人。
谢少爷重新戴上军帽,整理了一下着装,“发生了这事,这纪良城从今往后怕是不会太平了。“
谢老爷缓缓闭上了眼睛。
谢,张夫人看了看远处的天边,时候不早了。
谢少爷说完感觉自己的衣襟有些微小的颤动,他便望过去。
是,孩子的小手正抓着他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