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韩凤英再次站在民兵连长何二壮面前时,对方一脸淫邪地笑着说自己早就料到她还会回来找他,听罢韩凤英释放魏青的要求,他一挥手,让屋里的人都出去,当只剩下他与韩凤英时,他放肆地伸出手来摸凤英的脸,被韩凤英使劲甩到一边。何二壮并不发火,坐下来翘着二郎腿说道,只要韩凤英答应和自己睡一次,他就可以放了魏青,并对晚上抓到他们的事既往不咎。羞愤难当的韩凤英脸气得煞白,她不知哪来的勇气,大声说道,晚上发生的一切都是自己主动的,自己就是要嫁给魏青,支持他扎根农村六十年,你们要是不放魏青,不让两人结婚,就是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到了公安局,自己也会这样说。她按照母亲说的意思讲出的这番话,开始还真把何二壮震住了,那个年代,任何一个能说得出的罪名都可能让一个人从此走霉运。他眼珠转了转,却反问道,你愿意嫁,人家城里娃是不是愿意娶你呀?是啊,魏青从没向自己表白过,他愿意娶自己这个农村姑娘么,可他之前在队部里对自己所做的,是不是一种表白呢,韩凤英不确定,可事到如今,她管不了那么多了,要先把他救出来再说,哪怕他否认,反悔,只要他能摆脱罪名,凤英都不后悔。想到此,韩凤英对何二壮肯定地点了点头。何二壮眼皮翻了翻,对外边吼道:“把人给我带上来。”魏青被绑着带了进来,他耷拉着头,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并没有看到屋内的韩凤英。何二壮让他抬起头来,就在魏青与凤英目光相遇,不知所措的时候,何二壮问他,是不是要娶韩凤英,立志扎根农村六十年。这一瞬间,韩凤英在魏青的眼中看到了惶恐和犹豫,她却毅然说道:“咱俩不是说好的么,要一起在农村战天斗地,结成革命夫妻,晚上的事是我愿意的,哪有什么迫害贫下中农和耍流氓。”这番话,她说得流畅自然,连自己都吃惊,谎话怎么会说得这么真诚。这时的魏青似乎明白过来,急忙点着头:“对,对,我们说好的。”何二壮感到了问题的棘手,尽管对韩凤英心有不甘,可也不敢贸然作主,事情报告到了大队革委会,最后的决定是,两人必须三天内结婚,否则还是要追究魏青的责任。
在那个荒唐的年代,事情就是这样荒唐地发生了。已经糊好的游街高帽和流氓犯的胸牌,换成了新婚喜庆的大红花,戴在了魏青和韩凤英的胸前,就在一夜之间,一个迫害贫下中农的流氓犯变成了扎根农村干革命,与贫下中农相结合的先进典型。婚礼结束当天,魏青便领着韩凤英回到城里的家。当他向在一家毛纺厂车间当着小头头的魏青爸介绍这个乡下媳妇时,魏青爸妈两个人的脸就不约而同地阴了天,他们认为儿子还是个城里人,魏青爸又是个在厂里有些身份的人,不能让儿子就这么找个乡下媳妇当一辈子农民,两位行使了家长的权力,对韩凤英下了逐客令。羞愤难当的韩凤英刚站起来要往外走,却被魏青一把揽在了怀里:“爸,妈,凤英救了我的命,你们不接受她就等于不接受我这个儿子,我会和她一起走。”说完,他拉着韩凤英便离开了家。
走在东源市的大街上,他们流着泪,忘记了时间。等天黑下来才意识到,要返回官渡村已经没有车了。于是,魏青带着韩凤英来到了一家小旅店。在那个春寒料峭的夜晚,这一对因特殊的磨难而走到一起的年轻人,却共同产生了用他们的行动抗争的勇气。面对着决心和父母决裂,非自己不娶的魏青,韩凤英激动而勇敢地主动解开了自己的衣服,与那天在队部炕上的仓促和惶恐不同,她要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献给他,献给自己的爱人……那一夜,他们爱得酣畅淋漓,相拥无眠,把城乡差别,家庭背景通通抛到了九霄云外。
韩凤英怀孕了,母亲对魏青只说了一句话:“你要对得起凤英。”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的,一年后韩凤英生下了一个男孩。魏青翻了好几天字典,决定为儿子取名叫元明,说元是开始,明是光明和希望。随着儿子的出生,母亲最终接纳了他们,与其说是接受了韩凤英和魏青的婚姻,不如说是接受了一个新的生命。韩凤英至今还认为,那一段是她人生最幸福的日子。而意识到幸福正在悄悄地离她远去,是从一份报纸开始的。那时知青开始了大返城,似乎一夜之间,过去那些理念、观点,包括是非标准,都发生了大逆转,扎根农村没人再提了,与贫下中农相结合也不再成为评价先进与否的标准。知青要告别农村,恢复他们城里人的本来身份,回到父母身边,与家人团聚,变成了人之常情,天经地义的事情。那段日子,魏青每天回到家都有些闷闷不乐。因为他和韩凤英都听到了议论,像魏青这样与当地青年结婚的,可能不在返城之列。可一起下来的知青都要走了,就自己要留下来在农村干一辈子,他心中不免产生了不甘,可这种想法又因为怕凤英难过而无法与她交流,只能自己埋在心底,在她面前装做没事人一样。他的变化不可能瞒过凤英的眼睛,因为他的歌声和笑声没了,逗儿子的时候也少了。城里父母的来信也总是掖着藏着,不再读给韩凤英。终于有一天,魏青回来带回一份报纸,默默地递给正在给元明喂奶的韩凤英。她看到一篇文章的标题是《知识青年返城政策问答》,其中一条被魏青用钢笔在下面划了线,具体内容为:知青已与当地农村青年结婚,组建家庭的,不在本次返城范围之内。
“不行,我要去公社找,我要带你们娘俩和我一起回城,为什么一切都颠倒了,当初鼓励我们与贫下中农相结合,扎根农村,现在返城了,反而把我排除在外,这不公平。”
当魏青把这番话说给公社负责知青返城工作的干部时,对方带着几分讥讽地回道:“谁告诉你与贫下中农相结合就是你这个结合法?那是指在思想上和灵魂上,你倒好,在身体上结合了,也行啊,你就结合到底呗,也不能好事都可着你呀,晚上有女人睡着,白天先进呀,典型呀当着,这知青回城了也要跟着走,那你老婆孩子咋办?他们可都是农村户口。”
“农村户口咋了,他们跟着我一起进城不就都是城市户口了。”魏青理直气壮。
那干部不屑地:“说得倒轻巧,不是我不给你办,你到公安局户籍管理部门打听打听,那农转非有政策卡着那,除非你离婚,以知青的身份自己回城,你儿子生下来户口就得随母亲,他妈是农民他就注定成不了城里人。”
那天韩凤英怀抱着元明站在村口,满怀着一家人进城的美好憧憬,等着魏青从公社的归来,可等来的是失望。
“我们离婚吧。”面对失魂落魄的魏青,韩凤英毅然作出了决定。“当初就是为了你不当罪犯,我才提出嫁给你,现在你想走,我不拦你。”面对韩凤英的宽容和大度,魏青解释着,说自己只是想先进城,等安顿下来再设法办他们娘俩的户口。
当韩凤英把魏青的想法告诉养母韩淑媛时,她直截了当地告诉女儿,自己的悲剧就要在她身上重演了。
“娘,我同意和他离婚,等着他回来。”
“只能这样,他的心已经不在这了,能不能等到他回来就看你的造化了。”
魏青离开的那天,韩凤英抱着元明送到清河岸边,又过了摆渡,送到通往东源的长途汽车站,她此时真体会到了古戏中十八相送的意境。她最后对魏青说,和他夫妻一场,自己不后悔。随着汽车的徐徐开动,魏青在车上探出车窗半个身子不断挥着手,说着等他回来接他们娘俩的话。凤英怀抱着元明,在远处的树下,泪流满面地目送魏青的离去,怀中的元明哭着小手伸向汽车远去的方向。一阵阵秋风把枯黄的树叶刮得漫天飞舞,失去了生命绿色的杨树,光秃的树梢枝丫在风中摇晃着甩掉仍不愿离开的败叶,发出飒飒的响声,如同人张开的手掌摇摆着,似乎在向远去的人儿告别,又像在评论着那远行人承诺的不可信。
韩凤英是哭醒的,她不知道自己在梦中是否哭出了声,只发现枕头已湿了一片。担心自己吵醒了在炕头的母亲,她抬起头来,果然见母亲在翻身,还长长地叹了口气。
“妈,你还没睡。”
“你答应元明了?”
韩凤英说:“嗯,我寻思孩子大了,要自己出去闯咱不该拦着。妈,你说呢?”
“明天到你爹妈坟上去看看吧。”
“嗯,知道了。”
韩凤英懂了,母亲这是默许了元明进城的事。当年,韩凤英的亲生父母去世后,是养父赵逸轩赶到劳改农场取回了当时被定性为“自绝于人民”的****的骨灰,并把他们带回了官渡村,埋在了清河岸边。父母生前留给女儿的最后遗言是,后代永不进城,不做读书人,远离是非。韩凤英要去告诉父母,世道变了,元明要进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