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在床头,眼睛亮得骇人,喘着一口气,低低压抑嘶哑的咳嗽,半晌又道:“陛下,臣还有一言。”
嬴政抬头注视他,点点头。
“陛下,如今诸子百家,各执己见,可国事一统,众说纷纭于政令不利,陛下可网络人才,设一学宫,于学子而言,专做学问之所,以免众家学派妄议朝政。譬如儒家、道家及墨家等学派,教化民众虽好,却不能于国政有益。”
侍从端一碗汤药立于门外,嬴政招手让他进来,小侍从战战兢兢的将药喂了甘罗,他拿过枕头那边一方白绢,拭去嘴角药汁,又是一阵暗哑的咳喘,那绢上缕缕血迹惊心动魄。
“还有,李斯……”
“够了,甘上卿,你叫朕来,就只是要说这些?这天下是朕的,朕知晓如何打理。甘上卿,你这一生所求,不过是辅佐朕,你做到了,你做得甚好。哪怕今日皇帝不是朕,是其他人,你也能做得甚好,兴许比现在更好。可朕,不是要来听这些。”
甘罗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他知道这位他辅佐起来的天子,有着不亚于他的惊世之才,他惶然无措,低首沉默,一双眼睛渐渐失去了光泽:“阿政!”
他这一声阿政,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唇舌间发出的声音甚至模糊得很。他轻轻叹了口气:“阿政,我其实以为你不会来的。我做了很多事,那些事你都很厌恶,我晓得你想问我,后悔么。”
他抬眼看着嬴政,目光清亮如那年七岁时初见:“其实没什么好后悔的,我来做,你还有个人可以去恨,总好过若是有一天,你被逼得要亲手做这些。”
“阿政,你说我会辅佐一位君王,换谁都可以,你却不知道,因为我遇见的是你,才让我想辅佐你成就霸业。阿政,成蟜也好,姬丹也好,还有我,我们四个,从始至终其实都只有我们四个。”
他说着说着,两行泪淌下:“阿政,我终于要从层层的,层层的重压里走出来了。余下的,余下那些事,阿政你要做得更好。”
嬴政目光如剑,盯着床榻上残喘的甘罗,他想说点什么,可是什么都说不出来。成蟜叛乱的时候,他心痛,他想过流放,想过幽禁,却没有想过斩首。是甘罗做出了这个决定,成蟜行刑那日说,皇兄,父皇最爱我母妃,为什么皇位上坐的却是你这个身份不明的质子……
可是,项上血喷涌而出的时候,成蟜一双眼睛明亮清澈,亦如那年跟在他身后抹着鼻涕软绵绵叫他王兄一样。他想不明白,这样一个孩子,为何就叛了他!
荆轲刺杀他的时候,他亦身心疲惫,他那时候觉得,做一个王有什么好,周身所有的人都在离自己越来越远,燕丹,那时候他还叫做姬丹。他们一起在赵国忍受为质的生活,偷来一个烧饼也要二人分食。如今,他却派人前来,用淬毒的利刃索命。后来,他收到一卷书册,燕丹写给他的,他不晓得那是燕丹的遗书。他没有翻看,直到甘罗把燕丹的首级放在他的书案前,他才颤抖着打开那卷书《燕丹贺秦王政御九州书》。
他痛哭流涕,燕丹在书中言辞殷切,描绘了一幅再无纷争战乱的太平盛世。燕丹说,那是他的心愿,他做不到了,他也看不到阿政一统山河,就提前祝贺了。
他那时刻才明白,作为一个王,注定要牺牲很多,注定是孤家寡人。那时候他想,甘罗也许没有错。可是他没有办法原谅甘罗,他问甘罗,姬丹为何要自尽。
甘罗说,他写了国书给燕王,秦问燕刺王书!于是燕王喜逼死了自己的太子。
他大恨,他记得他当时说:“甘罗,甘上卿,寡人会做一个你理想中的王,寡人与你的情谊,也就此烟消云散罢,从此,我为君,你为臣,寡人让你做你该做的事,可寡人不愿和你同存于史书上。寡人与你,除非政事,再无任何干系。”
如今甘罗也要死了,他不再称自己陛下,他称自己为阿政……
秦始皇大袖一甩,步出甘罗的卧房。
甘罗嘴角含笑,轻声念道:“彼有三皇,彼有五帝,三皇五帝,功抵于今。功兮拂旧,功兮九州。乱尔九鼎,乱尔九州。民所庆之,我有旨酒,民所贺之,我有佳肉。战有止兮君有玺,秦有宝兮和氏璧,天命授兮,号皇帝。”
嬴政手里那卷书终于拿不稳了,竹简敲在青石上,音色清脆,恍然见得几个刻的端正的燕篆,依稀看见“皇帝”二字,其后镌刻着:燕丹贺秦王政御九州书!
秦始皇的八卦讲到这里,帐内传来哭声,秦苏一张脸很是抽搐,看得出来,哭不是他的本意,但是这个哭声却很是叫人心惊。
哭的自然不是秦苏本人,哭的是秦苏体内的扶苏,他情绪起伏太大,秦苏已经没有办法控制这个失控的灵魂了。
封余清脸上也是一串串泪珠子。只有秦臻,此刻目光深远,却稳如泰山。
“父皇,父皇,儿臣无能,父皇所经历种种,挣下大秦基业,儿臣却连半点打击都不能承受,进而让父皇和甘上卿一生心血尽付东流,儿臣是大秦罪人。”
秦始皇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帐内气氛肃穆。可是,听八卦的人却不单纯就是这帐中的人。此时此刻祝玖影更是一脸严肃,叶小巧脸色也不太好看,两个人低估了几句,祝玖影回头把江殷龙拉到身边,从上到下仔细盯了又盯,看了又看:“没缺胳膊少腿儿的啊,那个甘罗!”
“那个甘罗肯定有问题!”叶小巧严肃的说着,把玉珏拿过来,冲着玉珏问:“那位秦始皇,秦始皇,喂回神。”
秦臻无奈拿起玉珏:“他发呆呢,什么事?”
“叫他回神,有要紧事问他。”
秦臻劝了秦始皇两句,秦始皇回神:“何事?”
“那个甘罗已经死了对吧?”
“恩。”
“埋在什么地方?我们有重要的事情需要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