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卿发作了一番,心里好受了许多。餐后往叶府西花园里逛,看到亭子上有一对叶端明题写的楹联,楹联下面落有叶端明的号“春帆居士”。
思卿不愿意瞧见任何和叶端明有关的事物,于是从袖底拔出一柄短剑来,把“春帆居士”四个字吭哧吭哧剐去。
她刮得专心致志,忽然听到有些许响声传来。
思卿连忙呵问:“谁?”
竹丛里面走出一位宽袍大袖、持重儒雅的青年。
思卿见这人容色澹然,竟然有几分思卿的养父傅临川的气度,便放松了几分警惕,问:“你是谁?”
那人微微一揖道:“在下唐突了。想必姑娘就是兰成新近回京的姊妹?”
思卿挑眉:“你怎么知道?你究竟是谁?”
这人笑:“单瞧姑娘的容貌与兰成一模一样,在下便知道了。在下是这府上的亲戚。”
思卿知道叶府除了庶出的二房早出去了以外,大房三房四房没分家,至今仍住在一处。三房老爷袭了祖荫虚职,四房老爷出银子捐了个同知,都爱捧戏子,都依着大房过活,并不成器,府上因此亲戚极多,她也不愿意探究这人究竟是谁,回了礼就要离开。
“在下冒昧问姑娘,这是什么意思?”这人指着思卿刮花的字问。
思卿拍拍手上的灰,敲敲叶端明的落款道:“前世得积多大的德行,才敢拿‘春帆’作号。”
这人忍不住又笑起来,口里说:“在下失礼,姑娘莫怪。”
思卿不愿意理会陌生人,转头就走了。
思卿走出西花园,路过她兄长叶兰成的住处,见她嫂子沈浣画刚从娘家嘉国公府回来,领着下人收拾东西。
叶兰成娶的是世家之首嘉国公府的嫡小姐,是现今嘉国公沈江东唯一的妹妹。
嘉国公沈江东是已故顾命大臣沈自舟的独子,少年承袭嘉国公爵位,与今上私交甚笃。而今沈江东方过而立,已履任要职,是朝中炙手可热的少年亲贵,统领帝京戍卫,别说是尚书令叶端明,就是亲王郡王也让他三分。
叶端明攀上这门亲事,不可谓不得意。
沈浣画看见思卿,便招呼她进来,笑道:“正要找你去呢。”便把从娘家带来的缎子绡纱、赤金钗子、堆纱花、缠花分给思卿,又给她一件大红羽纱斗篷,问:“你怎么自己逛?菱蓁呢?”
思卿先谢了沈浣画的东西,而后笑道:“我把四房那位作弄了,辛苦菱蓁替我赔不是去了。嫂子先忙,我回去看看菱蓁回来没有。”
思卿辞出去,沈浣画阁子里走出一人,正是方才和思卿说话的那一位。
“阿哥,你先坐,等我归置归置东西。”沈浣画道。
原来这人就是沈浣画的兄长,嘉国公沈江东。
沈江东笑道:“你这小姑子身上有煞气,看起来不好相与。”
“谁说的,思卿妹妹是顶好的,言语厉害些,心里不藏奸。她一回来,把公爹气得犯了真心痛,把四房那位太太噎得说不出话来。”
“我看她可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你怎知她不藏奸?她回来把府里搅成这样有什么好的?”
沈浣画叹了口气:“思卿妹妹很不容易,我公爹什么打算,你还不知道?”
沈江东听了默不作声,半晌道:“你公爹做官可真是精道。”
沈浣画放下东西,走进阁子,给沈江东添了茶,沈江东问:“兰成呢?”
“会诗去了。”沈浣画犹豫了片刻,“公爹想让兰成进翰林院,谋一个庶吉士。但是我和兰成商量过了,我们听你的,还是放外任的好。”
沈江东连连颔首:“就是这样。趁早离了府上这一窝乌七八糟的亲戚是正经。”
正说着,传来了叶端明殷勤的笑声:“亲家来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沈江东连忙应付叶端明去了。
如此过了一段时日,思卿也随着长嫂沈浣画外出会茶,进内廷和公侯王府与宴,深得定安贵太妃喜爱。然有一日府上对思卿的态度忽然大变,枕流洲门庭若市,连四太太都低声下气来奉承思卿。
思卿知道了其中缘由,这日晚上越想越觉得怒不可遏,先是大哭了一场,然后孤身一人去找叶端明算老账。
叶端明的书斋周匝虽安安静静的,守夜的下人见远处有单薄的人影,乍着胆子迎上去,把灯笼提高一些,轻声问:“是大爷来了?”
“是我。”随着清越的女声,身着水色长衫,白挑线裙子的女子走到灯下来。
守夜的小厮连忙打千儿,心知这位刚从南边被寻回来的叶府大小姐叶思卿不好惹,且即将入宫为主位,更是惹不得,陪着小心轻声道:“相爷说有几件顶要紧的事情要处置,不叫小的们打搅……”
思卿清冷的眸子扫过来,在昏暗的灯影下格外冷冽。小厮无端打了个寒颤,心想这位大小姐虽是民间长大的,威势倒是不得了。
思卿淡淡道:“灯笼给我,没你的事,下去罢。”
小厮连忙躬身应下,一溜烟不见了。
思卿提着灯笼推开书斋的大门,推门是袖子里藏着的短剑险些掉出来。思卿左顾右盼,连忙往袖子里掖了掖。
尚书令叶端明听见声响,恼呵:“是谁!”
“是我!”思卿随手把灯笼一抛,走上前,拿一双眼睛逼视着书案后端坐的生父叶端明。
叶端明双肩向后展开,身姿颇有气势,远看好像不动声色,实际上眼睛却看向别处。
父女两人拉开谈判的架势,对峙了许久,叶端明正待开口问思卿有什么事说,思卿却抢先冷冷道:“我千里迢迢从南边回京来,可不是为了认你这个从未抚育过我的‘父亲’”。
她把“父亲”二字咬得很重。
叶端明当年亲手抛弃尚在襁褓的女儿,现在又被女儿当面嘲讽,脸上挂不住,不禁勃然大怒:“你混账!”
只听“噌”地一声,叶大小姐的水色琵琶袖里忽然弹出一柄短剑来,剑锋森寒,吹毛立断,剑尖对准了叶端明。
“你!”叶端明又惊又惧,“你这个不孝的东西,还要弑父杀君不成!”
小厮听到了声响,在书房外试探:“老爷?大小姐?”
叶端明身子一颤,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滚!滚远点,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准靠近书房!”只听一阵簌簌声响,想是小厮跑远了。
思卿一边笑,一边发抖,露出一排整齐的贝齿:“说得不错,我就是打算弑父,你在后面继续推我一把,我也能如杀君。反正叶家打小抛弃我,我就拉着没心肝的叶家一起犁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