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沈江东和江枫出宫时,沈江东道:“陛下不曾追究,你不要担心。皇贵妃说什么了么?”
江枫摇头。
沈江东道:“我觉得抚州督抚的遗折既不在何适之手里,也不在叶端明手里。”
江枫猝然惊醒:“难道在陛下手里?”
沈江东道:“往后看就知道了。陛下亲口说抚州案‘到此为止’——陛下这么说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陛下真的不愿意再追究,第二种是陛下已经知道了真相不屑于再查。”
江枫叹道:“陛下可不是一味藻饰太平的性情。只是……抚州督抚的遗折在陛下手里,不在叶相手里。你说陛下不会发作何相,叶相没有证据也没法儿发作何相,何相只怕怀疑那抚州督抚的遗折被我扣住了。”
沈江东道:“怕何适之作甚。”
两人说着路过户部尚书吴天德的府门口,只见府门紧闭,外面围满了人。沈江东好奇,让小厮挤进人群一看,府门外跪着一个穿靛蓝大衫的女子,和两个衣衫褴褛的孩子。
小厮拉了拉一个闲汉,问:“老哥,这是怎么了?”
闲汉呲着黄板牙,嘴里酒臭熏天,笑:“吴大人惹得风流债呗。居丧期间和窑姐儿弄出两个孩子,人家找上门来了,吴大人不认,啧啧。”
江枫听了悚然道:“假道学的面孔被抓破了?明天御史台的折子足够吴天德拿来砌棺材了。”
沈江东却长出一口气:“好嘛,顺势推户部尚书吴天德出去,抚州这件事挖出了背后的‘大人物’,也就可以了结了。”
江枫冷笑:“巧的很。杨大司寇一向与这位吴大司农不和,一定乐意为之。”
没过两日四处都在议论户部尚书吴天德居丧期间逛窑子的事。吴天德系中书令何适之的门生,此番官位不保,何适之再度图谋将门人推上户部尚书的位子。
从内阁中书到朝堂之上,何党指着尚书令叶端明的鼻子言其为抚州贪腐案罪魁,叶端明一句“可有实证”,却又把何适之顶了回去。
传言传来传去,何适之一直没能抓住叶端明的“证据”;而抚州都督的那份遗折不翼而飞,一直是何适之的心病。
思卿给叶端明的信里有“到此为止,不必再提”之言,叶端明深以为然,故而吴天德前脚出事,何适之后脚暴跳如雷,叶端明却难得稳如泰山。叶党没有以吴天德系何适之门生为由大肆污蔑何适之,一时朝中清流纷纷右倾叶端明。
朝会议定吴天德贬任湖州知州,俄而吴天德上表辞官。
这日沈江东往京郊大营回府告诉夫人道:“吴天德遭贬谪以后上表辞官了。”
江枫笑:“他以道学自居,结果是个假道学。辞官就辞官,有什么可惋惜的?再说他在户部多年,户部积弊如山。辞官,未免太便宜他了。”
沈江东摇摇头道:“他知道的太多了,来日要动大格局,总少不了他出来作证。可是他此番辞官,失权失势,何适之必不容他苟活于世。何适之最擅长过河拆桥,吴天德跟何适之这么多年,理应明白。可是他依旧选择辞官,不知道是不是下了必死的决心。”
江枫道:“吴天德到湖州去就不失权失势了?浙江巡抚姚远图不是何相的人?必死的决心?吴天德果真对何相爷有这份忠心,我也钦佩得紧。”
沈江东忽然一笑:“我觉得咱们说话有些奇怪?”
江枫问:“怎么奇怪了?”
沈江东道:“咱们不像夫妻。”
江枫抬眼看沈江东,沈江东连忙笑:“咱们不像夫妻,像同僚。”
江枫嗔道:“好没正行,几时和你做过同僚。你不主动和我说,我能理会朝里的事?你既然说了,我也问问,叶相爷什么反应?”
沈江东正要说话,外头老夏进来道:“叶相爷来拜。”
沈江东道:“帝京地面什么时候也说曹操曹操到了?”
“叶相是曹操,陛下是什么?皇贵妃是什么?你是什么?”江枫提醒道。
沈江东反笑:“你也太谨慎了。”
两人迎了叶端明进来,叶端明笑道:“这几日乌七八糟的事情多,我一早就想过府,忙起来浑就忘了。”
沈江东笑道:“叶相客气。”
江枫奉了茶要走,却被沈江东暗中拉了一把,江枫便在沈江东身侧坐下。
叶端明张口便说:“前户部尚书吴天德死了,府上可知道?”
沈江东一惊:“死了?这么快就死了?我刚从京郊办差回来,并不知晓。”
“听闻夫人曾在户部清吏司……”叶端明看向江枫。
“叶相爷,”江枫打断道,“我在清吏司时官阶低微,哪里能够得到本部尚书?吴天德的事,我确实一无所知。”
叶端明急切道:“实不相瞒,吴天德是被人砍死的。有人以现场遗留的凶器为证据,诬陷老夫,说吴天德是老夫所杀。”
江枫脱口问:“您与吴天德有何仇怨?您有什么理由杀吴天德?”
叶端明骤然起身一揖:“嘉国夫人此语,老夫甚是感念。那攀诬之人说老夫杀吴天德是为抚州之事灭口。说抚州之祸,不仅在于地方官贪墨,还有户部所拨粮饷原本不足之故。而前户部尚书吴天德,是受了老夫的掣肘,才没能拨足粮饷的。”
江枫说话直爽,还礼道:“何相这前言不搭后语难道不自相矛盾么?那吴天德系何相一手提拔的,举朝皆知,您怎么掣肘他?您要是能掣肘得了吴天德,还需要粮饷运到抚州后从抚州地方官处受贿?”
叶端明被江枫的言辞弄得有些无所适从,他坐下饮了一口茶,整理思绪道:“那吴天德居丧期间曾与烟花女子育有两子,那烟花女子后来带着两个孩子投吴天德不得,是……是老夫一直把他们养在府里。何相说老夫以此为由,抓住了吴天德的把柄,所以威胁吴天德为老夫做事。吴天德不敢不从,却又有所顾虑,所以拨给了抚州部分粮饷。而老夫贪心不足,又向抚州地方索取。”
江枫试探:“所以吴天德的如夫人在其府外所为,是……”
叶端明连连摆手:“吴天德那位如夫人坚决不肯公开指证吴天德,恐损其清誉。老夫与她谈不拢,她带着两个孩子失踪好一阵了。老夫也觉得奇怪,是谁能让这位如夫人动摇?”
江枫听了这些话,却慢慢站起来:“叶相,您不必试探,抚州都督的遗折确实不在我手里。为了这份遗折,何相数度派人行刺于我。我很疑叶相您——是不是引着何相去试探东西在不在我手里?”
叶端明连忙起身道:“误会!误会!公爷与夫人切莫误会、切莫误会,这事情明摆着就是……”
沈江东终于插口道:“叶相,吴天德既然死了,抚州的事情您又何必追究,到此为止罢。”
这话与思卿的信如出一辙,叶端明叹气道:“我只怕留下祸根。”
江枫冷森森地笑道:“您有什么‘祸根’?何相现在整日怀疑抚州督抚的遗折在我手里,要害怕,也该我害怕才是。”
话已至此也就没什么好谈的,叶端明匆匆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