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江东骤然站了起来,仿佛寒冬腊月被兜头浇了一桶冷水:“刺客在哪里?!”
江枫道:“噤声!”
沈江东反笑了,道:“这府里的人,还是能信得过的。”
江枫道:“人在方才皇贵妃歇息的那间阁子的榻下,多半已经死了。是皇贵妃不叫张扬的。”
沈江东连忙唤老管家老夏去看,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老夏回禀说果然毒发死了。沈江东吩咐老夏小心处理尸首,老夏老背晦了,却不多嘴问,只念叨着婚仪上死人好不吉利,自去处理。
沈江东问:“冲谁来的?”
江枫想了想道:“应该是冲我来的。”
沈江东又问:“刺客要杀你,是因为你参与查抚州案么?”
夜风一吹,江枫的酒已经全醒了。她垂下眸子,淡淡道:“是。”
沈江东眉宇间满含忧色:“你说你进京以前就把抚州案卷和证物交接给了刑部?”
江枫道:“是。”
“可是方才席间我借机问了刑部尚书杨万泉,他说他确实派人和你联络过,但是没联络到,他也没有收到任何你送出的案卷证物!”
江枫猛然站起身来,神色大变。
“你再仔细回想回想,你当日是和什么人交接的?”
江枫慢慢回想那天穿青袍的人,切口、对牌都无问题,于是道:“那个人……我当时没觉得有问题,如果他不是刑部的人,他不可能和我对的上切口。”
沈江东皱眉:“如果让你当面认,你能认出来那个人是谁么?”
江枫忽然跌坐回椅中:“那个人戴着斗笠,我并没有看清楚他的眉眼,我……我当时快要进京了,实在是太大意了。”挑自己刚刚躲过刺杀、即将进京、精神松懈的时候下手,实在是太慎密了。
“那今晚的刺客是谁的人?你有数么?”
江枫轻声道:“是中书令何适之的人。”
沈江东惊疑:“不是尚书令叶端明的人?”
江枫摇摇头,道:“到处都在传抚州督抚贿赂叶相爷,实则不然。况且帝京城豢养死士的朝廷命官有谁,你统领过内卫,应当清楚。”
中书令何适之的根基远比尚书令叶端明深厚。先皇后怀娠时,何适之便着手豢养暗人,以备将来不时之需。萧绎查知后十分忌惮此事,还命当时统领左右内卫的沈江东想方设法在何适之的暗人中安插了内卫。沈江东倒吸了一口冷气,问:“那抚州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又为何要卷进去?”
江枫三年前丁母忧从任上回抚州原籍守孝,刑部按说没有强制指使江枫办差之权,然而江枫还是参与了抚州案。
“灾后传疫,抚州的情境太惨。大司寇数度来信,我也难以推辞。没想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虽然我事后辞去了部务,却也没能甩脱,今天还连累府上了。”
“咱们今后是一家人,没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那抚州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户部想来左倾何相爷,户部尚书吴天德也当真人如其名,没有天德。偏生他是端王爷荐上去的,外强中干的很。抚州灾后户部并没有按数给抚州地方拨去民生物资和粮饷,送去的箱笼里全是石头。起先是抚州驻军里有人起头围了驿馆,户部押粮饷的官儿住在驿馆里。后来难民听到了风声,越聚越多,把驿馆围得水泄不通。那户部的押粮官儿是个有急才的,情急之下大喊钱粮户部都运来了,没下发是被抚州督抚给贪了,叫他们往督抚衙门闹去。想来抚州官场的名声不好,驻军难民都信了,一窝蜂的把抚州督抚衙门砸了个稀烂。乱起来之后,不知怎么,隔天有人四处放风说抚州督抚贪的钱粮是用来贿赂叶相爷的。想必是何相爷借势,抢先往叶相爷身上泼污。传久了难以查清,也不知滥觞何处。”
“不是说从抚州督抚衙门抄出了赃款?”
江枫苦笑:“衙门砸的稀烂,针头线脑都被抢了,还能留下银子叫刑部查抄出来?银子有了,粮呢?抚州督抚衙门一共才多少人,有多大的肚子?”
“御史台派去的人无话?”
“御史台也也不干净。”江枫合上窗子,挑亮了灯烛。
“如果东西已经到了何适之手里,他不会再派人来刺杀于你。”沈江东推断。
“不,”江枫连连摇头,“如果何相爷知道我查出抚州案的真相,也会想要杀我灭口。”
“你在刑部数年,刑部尚书杨万泉的老底你知道大半,他不会卖了你。况且杨万泉现在并不知道你查出了真相,杨万泉没收到任何证物,他以为你什么都没查出来!”
“可是我入京途中就有人想对我下手。事情不是叶相爷做的,叶相爷就没有对我下手的动机。那么我入京途中对我下手的人只能是何相爷,说明那时候何相爷已经有所察觉。”
“可是抚州都抚十年来异数任,叶端明未必自始至终和抚州官场毫无瓜葛,内阁中书谁都未必干净。”
“那刺客今晚直接对皇贵妃下杀手,叶相爷不可能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杀手!”
沈江东叹道:“如果是何适之……何适之老谋深算。刺客说不定就是冲皇贵妃来的,皇贵妃若在府上出事,他们就能正大光明地对你我动手。从浣画嫁给兰成那天起,在外人眼里我已是叶相一派的人。”沈江东说到此处不觉叹气。
“当初你不同意浣画和叶相公子的婚事?”
沈江东道:“同意不同意,现在都已无甚好说。先皇后早逝,太子无母可依;皇贵妃得势,又有二位皇子。何适之做梦都想扳倒皇贵妃。眼下是左尚书令,以后……”
沈江东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现在有两个假设,第一个是叶相爷拿到了抚州都抚的血书遗折,如果是叶相爷,他迟早拿着这东西向何相爷发难。”
沈江东忽然正色道,“你说如果遗折既然已经到了叶相手中,他为何对何相隐忍不发,任由朝中诽腹自己贪腐受贿?”
江枫不屑道:“前戏越足,后面翻转得越精彩。叶相大概打定主意想就此把何相从朝堂上踩下去,让何相再难翻身。”
沈江东又道:“第二个假设是何适之得到了抚州都抚的血书遗折,那么他会有恃无恐,以后会继续往叶端明头上泼脏水。”
江枫道:“大抵如此。”
沈江东道:“你就告诉刑部尚书杨万泉,你没查到,杨万泉自然会把事情都推到死了的抚州都抚头上。你好脱身,他也好脱身。”
江枫叹道:“只能如此,静观其变吧。但愿陛下不要追究。”
“陛下不会追究,陛下要的就是一个稳字。就算是陛下知道此事是何适之所为,就算有了铁证,陛下现在也不会追究。”
“为什么?”
“其一,现在追究太皇太后生前为抗衡宗亲苦心孤诣组建的内阁中书,等于给以端王爷为首的宗亲可乘之机,陛下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其二,陛下绝无易储之心,太子年幼,现在需要何适之这样的外家扶持。”
“听闻皇贵妃宠冠六宫,育有二子,若是陛下真的有了易储之心,会不会先从何适之这个外戚下手?”
“不会。”沈江东沉默片刻,“陛下绝对不会易储。陛下……他对先皇后的愧疚,本已无法弥补,更不可能在太子本人并无过失时,废弃先皇后所出的太子。”
“那今晚刺客的事情怎么向陛下交代?”
“皇贵妃自会向陛下交代,陛下不会过分追究。”
“你这样肯定?”
沈江东颔首。
江枫道:“那我便放心了。只是今晚……”
“今晚怎么了?”
“皇贵妃……不是在京里长大的?”
沈江东道:“不是。四五年前叶相从江南寻回来的,不晓得以前是跟着什么人家长大的。”
“难怪,我瞧皇贵妃倒是不像寻常的世家小姐。”
“不过……皇贵妃和叶府上下都对皇贵妃的过往讳莫如深,你以后千万不要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