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
节选自《暴风雨前》,标题为本书编者所加。
端阳节是三大节气之一,万万不可胡乱过去。即如伍家之穷,也与其他穷人一样,在五月初二,就打起主意:把伍大嫂首饰中剩下的惟一银器,一根又长又厚又宽,铸着浮雕的张生跳粉墙的银簪子,拿去当了,包了四合糯米的粽子,买了十二个盐鸭蛋,十二个白鸡蛋。到初五一早起来,将一绺菖蒲,一绺艾叶,竖立在门前;点燃香烛,敬了祖宗,一家人喜喜欢欢地磕了头,又互相拜了节,坐在桌上,各人吃了粽子、蛋、白煮的大蒜,又各喝了杯雄黄烧酒。伍太婆将酒脚子在安娃子额头上画了一个王字,两耳门上也涂抹了一些,说是可以避瘟。伍大嫂在好多日前,已抽空给他做了一个小艾虎,和一件小小的香荷包;伍平又当天在药铺里要了一包奉送买主的衣香,装在香荷包里,统给他带在衣襟的钮门上。
一家人吃饱之后,无所事事,都穿着干净衣裳,坐在门前看天。
晶明的太阳,时时刻刻从淡薄的云片中射下,射在已有大半池的水面上,更觉得晶光照眼。池西水浅处,一团团新荷已经长伸出水面,半展开它那颜色鲜嫩的小伞。池边几株臃肿不中绳墨的老麻柳的密叶间,正放出一派催眠的懒蝉声音。
池南的城墙,带着它整齐的雉堞,画在天际云幕上,谁说不像一条锯子齿?
伍平把新梳的一条粗发辫,盘在新剃了发的顶际,捧着一根汗渍染黄的老竹子水烟袋,嘘了两袋,忽然心里一动,想着江南馆今天的戏,必有一本杨素兰唱的“雄黄阵”。站起来,伸手向他老婆道:“今天过节,拿几个茶钱,我好出去。”今天过节,这题目多正大!伍大嫂居然不像平日,居然从挑花肚兜中,数了十几个钱给他。
伍平高高兴兴,披着蓝土布汗衣,走到街上,出门拜节的官轿,正络绎不绝地冲过去、冲过来。跟班们戴着红缨凉帽,穿着蓝麻布长衫,手上执着香牛皮护书,跟在轿子后面,得意洋洋地飞跑。
家里稍有一点钱的小孩们,都穿着各种颜色的接绸衫,湖绉套裤,云头鞋;捏着有字有画的摺扇;胸襟上各挂着许多香囊顽意。还有较小的孩子,背上背着一只绸子壳做的撮箕,中间绽着很精致的五毒。女孩们都梳着丫髻,簪着鲜红的石榴花,打扮得花花绿绿地,坐在门前买零碎东西吃。
满街上差不多除了大喊“善人老爷,锅巴剩饭!”的讨口子外,就是穷人也都穿得干干净净,齐齐整整。
中元
节选自《大波》,标题为本书编者所加。
阴历七月十四日是黄澜生家的中元祀祖烧袱子的一天。
中元祀祖,在当时的四川习俗中,是一件家庭大事,它的意义好像比清明、冬至的扫墓、送寒衣还重要。因为这原故,楚用已经三天未去学堂,一直留在黄家帮着撕钱纸,写袱子。
成都的钱纸,由于铁戳子打得很认真,不但钱印紧密,每一叠上的钱印还是打穿了的。要烧它,便得细心而耐烦地撕开。撕破了还不好,据说,烧化了是破钱,鬼不要。每每十斤一捆的钱纸,必须用相当多的人,撕相当多的时候。从前忌讳女人撕钱纸,说女人是阴人,与鬼同类,经手的钱纸,烧化仍是钱纸,变不成钱,骗不了鬼;甚至说女人身上不干净,经手的钱纸有秽气,即使烧化了成钱,鬼也嫌脏。
自从维新之后,越到近年,破除迷信、提倡女权的学说越得势。黄澜生对于烧钱纸骗鬼,已经有了怀疑,但他又说:“不信鬼神可也。祭祀自己祖宗,是儒家慎终追远的道理,说不上迷信。今天烧钱纸,即是古人化帛,只能说是一种礼节。”既然只算一种礼节,他就不像从前那等考究:首先,在每次祭祀祖宗时候,便不一定要买上几捆钱纸来,使大家撕得头昏脑涨;其次,黄太太、婉姑、菊花、何嫂等人要来插手帮忙,他也能够尊重女权,再不像从前那样有所忌讳。
中元祭祀祖宗还另有一种礼节。那便是焚化的钱纸,不能用撕开来就烧的散钱纸,必须把钱纸撕开,又数出同等数目,叠成若干叠,每一叠还必须用纸铺里专卖的一种印有花纹格式的纸张包好,用糨糊粘好,这样,才叫一封袱子;而后还必须端肃容仪,用小楷字在袱纸封面上按格式填写清楚:“敬献清故奉政大夫祖考□□公冥收,裔孙黄迥沐手具。”还有祖妣名下的,还有考与妣名下的,都要一封一封地写。比如敬献祖考名下袱子一百封,祖妣名下一百封,考与妣名下各八十封,那就得恭书三百六十封。再加上几个旁支亲属的男女,每年的袱子,总在四百封以上,小楷字数在一万字以上,这对不经常写字的人说来,真是一项不轻巧的工作。往年当然只有黄澜生一个人来作了,今年偏偏公事很紧,一天假也不能请。到七月十二日,楚用在学堂作了报告回来消夜,黄太太提议请楚用代笔。黄澜生很是高兴,为了敬事起见,还给他作了三个长揖。并且点上洋灯,流着汗,坐在书房内的书案前,先写了几张范纸,再三嘱咐不要写破笔字,不要写行草,怕的是祖宗有灵,要怪后代儿孙心不诚,意不敬。
祭祖宗在下午三点钟,烧袱子在擦黑时候,这也是成都的习俗。今年虽然罢了市,但是从七月十一日起,每条街,仍然有不少人家祭祖宗,烧袱子。各处寺庙里的和尚也仍然在做盂兰会。仅只没有唱戏。
黄家为了主人的方便,祭祖移到下午五点钟。上供的八盘菜肴,照例由女主人亲自下厨烹制。直到六点钟,三献三奠,男女主人盛妆黼黻,连振邦、婉姑都打扮齐整,叩头送神之后,大家换了便衣,方把菜肴撤到倒坐厅内,共享福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