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昭王差人邀我去府上,说是商议出征一事,我就去了。
到王府时,却见昭王站在宴池边,一直出神地望着池水,不知在想些什么,池水映照着残缺的月色,微微泛起涟漪,青色的衣角被风吹起,又缓缓落定。我走近时,昭王动了动,抬起头来看我,眼神里有一瞬间的迷茫,随后又恢复了神采,微笑着请我屋里落座。
冷冷清清的宴池似乎格外好看,我提议就在这池边议事,昭王自然笑着答应了,我们就并排站在池边。我瞧瞧池水,又瞧瞧月光,觉得这样的场景似乎很久没有出现过了,自从我被任命为大将军,几乎再没有过这样的闲暇时光。
“今日……”我开口想说些道谢之词,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予期,”昭王看着池水,“你知道吗,自我搬进这昭王府,这凉亭,这桥廊,这宴池,就总是聚满了各种宾客,朝中官员,世家子弟,名商巨贾。见过了许多的人,却总是会想念很久之前你随你父亲来宫中时,同我们几个皇子一起玩耍的情形。”
“昭王殿下,”我顿了顿,不知该说什么,只得道,“今日在城外多谢差人相告。”
昭王轻笑一声,仿佛是在自嘲一般:“相告又有何用,亲笔大印,快马加鞭传书,你不还是来了吗?”
我一时语塞。
昭王转过身来:“予期,你了解那个边漠将军吗?”
我点了点头,答道:“此人名为沈吾,应该是个汉人,智谋不在我们之下。他的军队纪律严明,对于战场非常熟悉,我们至今不知他的真正实力,他却似乎对我们了如指掌。这样的军队,似乎……”似乎像极了当年父亲那支战无不胜的亲兵队,可惜留到我这,这一战都作了英魂。
昭王微微皱眉:“那予期觉得我们有几分把握?”
我道:“如果非要说,那便只有三成。”
昭王道:“有王鹤在,那便三CD没有。”
我心里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不,有他在,昭王殿下可有七成把握。”
昭王惊讶地看向我,我叹了口气:“皇上做事向来滴水不漏,王鹤不懂领兵,此去应该是为杀我。”
昭王愣了愣,眼神暗了下来:“确实,我早应想到。”
我道:“王鹤的人,或者说是皇上的人,或许就是我们的机会。鬼王那边想劝降重用于我,而皇上想杀我,如果是边漠人,他们会怎么想?”
“也许会赌你叛国。”昭王转头看着我。
我只得笑了笑,是了,不仅是边漠人,大概全天下的人都会这么想,皇上看似是让我将功补过,实则没有留下任何后路给我。我胜亦是死,败亦是死,忠亦是死,不忠亦是死。我在大殿上跪着的时候才想明白,沈吾这是用一壶雀舌,兵不血刃地除掉了一个隐患。
“但是你不会。”昭王又说。
我感觉鼻子有些酸,胸口像是有什么东西闷着,透不过气来,只能把目光移向池水:“只有昭王殿下会信我。”想了想,又补充道:“也许再加一个萧相吧。”
昭王沉默了许久,水中的残月向西足足移了两尺,周围凉意渐起,我终于忍不住说:“天色已晚,昭王殿下早点歇下吧,臣告退。”然后作了记揖。
“若是……”昭王却突然开口道,“予期能活着回来,你还愿意当大将军吗?”
我头脑里还没开始考虑这个问题,身体却抢先一步摇了摇头,而后才反应过来,答道:“昭王殿下与我从小相识,也知我厌恶杀人,但皇上之命,不得不从,亦不怨不悔。”
我至今都记得,说完这句话,昭王忽然伸出手抓住我的衣袖,眼睛里全然没有往常那种温文尔雅的神情,而是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予期,我不会让你死。不要假降。”
第二天,昭王难得地按时上了早朝,但神情疲倦,似乎心中有事。朝堂上的氛围也不同以往,以前就知朝内分两派,一派是以王鹤为代表的老臣,一派是以萧里为代表的年轻官员,但两派只是暗斗,从不在朝堂上明争,而今天,却隐隐有剑拔弩张之势,几乎每一个议题都要互相刁难几句方才罢休。
这时,王鹤呈上一个折子,皇上拿起看了半晌,又面无表情地放下,问众臣还有何事要奏。大堂内一帮老臣面面相觑,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齐坤大学士站了出来。此人同王鹤是故交,在老臣一派中也是资历颇高,当年景昌帝在位时便年少有为,很受器重,随着皇位一代代传承,位置也越来越高,只是近年来外面颇有一些不好的传闻,认为其有结党营私之嫌,却一直未有确凿的证据。
齐大学士刚来得及作个揖,皇上突然开口道:“齐大学士,有人告诉朕,昨天晚上你悄悄去见了董妃,所为何事?”
我一惊,就见那大学士“咚”地一声跪了下来,连连磕头解释。皇上完全不看他一眼,随意摆摆手道:“朕的妃子也敢动,砍了。”
一群老臣顿时脸色大变,陆续跪了一地,拼命求情,尤其是王鹤,简直要把自己敲进地里。
齐坤七十有余,已是垂垂老矣,董妃又是王鹤侄孙女,关系非比寻常,早已亲如一家,想来也不会是男女之事,这一点,皇上不会不明白。况且王鹤还担负着杀我的重任,不知皇上为什么偏要在这时为难他们。
我转头去看众人,昭王负手立着,表情严肃,萧相挑着眉盯着王鹤,颇有一丝玩味,其他年轻些的官员就有些沉不住气,嘴角抽搐,情难自抑。
眼看着王鹤的老身子骨一下下敲在地上,皇上却没有丝毫动摇的迹象,而我,竟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
按理说王鹤昨日这样诬我,我实在应该站着不做声。但此事皇上确实不占理,而且获罪者是齐坤而非王鹤,我是不是应该也求个情,表现一下本将军的宽容之心?
兴许因了这事,王鹤能念我个好,战时放我一条生路也说不定?
唉,罢了。
思前想后,我终于还是往前踏出一步。此时,昭王突然开了口:
“臣弟以为,齐坤乃三朝重臣,为我朝贡献颇多,此事还应详查,之后再降罪不迟。”
于是众人纷纷抬头望着皇上。皇上在昭王面前一直很有兄长的模样,对于他都是尽量依着,但这些都是在昭王从不干政的情况下。
这样一想,我连忙附和道:“臣以为昭王说的有理,还望皇上收回成命。”
那边皇上眯起眼想了一下,竟然就点头道:“昭王说的有理,那便先押下去吧。”
简直就像是故意在等我们这句话。
我见王鹤在地上敲了半天的头忽然就怔住了,回过神来后又猛地开始谢恩,有时真怕他那脆弱的脖子支撑不住这灵动的头颅。
下了朝,坐在颠簸的轿子上,再回想一下今日种种,觉得自己是钻进了一个套,或者说大家都钻进了这个套里,却是看不透这其中的道理。
我从轿帘内伸出头,下令让轿夫转头向昭王府上去。
因为是临时下的命令,到达昭王府时并未提前通报。王府门口的小厮见我下了轿,方才急忙朝府内去了。我刚要踏进会客堂,昭王就从里出来了,身后跟着一人,身着浅蓝色的便服,竟是萧相。
两人走到我身前,昭王神情有些复杂,而萧相则微笑着对我行了个礼:“钟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