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我还记得,这是刻在明华寺正门前的碑文。
我是吏部尚书马尔汉家佃户的女儿,爹爹与娘亲都是包衣奴才,为官家种田种地,爹娘十分伉俪,纵使娘亲从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也从未嫌弃过家中清贫,娘亲反倒常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而我却总是躲在爹娘的怀中,私心想着纵使天榻地陷也有爹娘保护,更为可笑的是我竟天真的以为会这样天荒地老的生活下去,不想那日大厦倾倒,因佃户们嫌工钱甚少,怪平日柴米艰难,聚众闹到兆佳府门前,兆佳府管家携家丁将闹事之人囚于私牢,爹娘不知怎的也无故牵涉其中,我还记得,那天是康熙四十六年四月十六。那年,我尚未满十六岁,不谙世事,只觉的自己的终身依靠烟消云散,一时间神思忧郁,大病了一场,幸而,得明华寺的和尚将我带到寺里养病,病好了多日,我怕那和尚嫌我多余,便平日里帮他酒扫庭院,不曾想,那和尚性子极好,人也随和,一副笨头呆脑的样子,我在家时一向内敛,不爱说话,想起娘常说我幸得是个女儿身,若是个男儿可怎么是好,想到此处我扶着檀香木造的擎梁柱子不禁垂泪暗伤,不知怎的那日似妖邪作祟一般,我竟大改往日沉闷,一反常态的与那和尚攀谈道:“胖师父……师父,您一个人住在寺中么?”我竟一时口无遍拦,心想那和尚必然恼我。和尚却笑眯眯的应我:“是,就我一个人。”样子十分憨态可掬,我问那和尚姓甚名谁,他说自己法号了尘,我这才知他叫什么。阴云散去,显露晨曦,那日的朝阳极好,好似怒放的芍药花儿,益发显的无限明媚,我望向东边的大门,只见一个身着黄袍,满身是血的小子踉跄着朝寺门走来,不消半刻工夫,便昏迷过去,我顿时吓的四肢僵硬,动弹不得,我奋力拖着似已麻痹的双腿,一边向那小子走去,一边嘶吼:“师父,了尘师父,快出来救人哪!”和尚见状撂下掃簇便向我们奔来,将那小子掺扶着送入禅房,帮他擦去头上血迹,那位公子模样倒是十分俊朗,有十八九岁的样子,我便帮那人检查身体其他各处,倒也并未受伤,只是左额部位有一个鸡蛋大小的血洞,看着十分触目惊心,我轻轻地帮他涂上和尚自制的疮伤药膏,系上绷带,我将那绷带系的十分精致可爱,好似一双活灵活现的兔耳,连那位公子也显得益发可爱了许多,照料好这位公子之后,已过黄昏时分,我与了尘师父早已疲累不堪,未用晚膳,便都歇息下了,到了子时,那位被我们救回的公子惊喊:“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要杀我。”了尘师父也被他的喊叫声惊醒,我匆忙赶到,那位公子一把搂住我的腰,头贴到我的怀里,吓得哆嗦不止,我从未见过如此阵仗,更未被男子这样抱着,顿时脸上羞的飞红,只好强作镇静,了尘师父便一只手扶着我要向后倾斜的身体,一边用另一只手摸着那位公子的头,还口头念啅着:“和噜和噜毛,吓不着……”公子这才镇静下来,安静睡去。第二日一早,我便起身去膳房做下膳食,待公子与了尘师父醒来后,便急忙送去,那位公子狼吞虎咽,毫无半点吃相,吃完又道:“再来一碗。”了尘师父看呆了公子的吃相,一时未反应过来,我急忙接过碗,盛满递到他手里,他的手是那样的暖,像一阵清风拂过我的指尖,不知自己心中为何满是欣悦,却还在意他是否注意到我‘你是疯了吗?’我对自己说。想必定要发生一场纯情,才能真正遂了心愿。
平日里无事可做,我便将那日公子的脏衣拿来清洗,正洗着衣裳,公子与了尘师父忽然进门,要帮我清洗,我拗不过他,只好遂了他们的心愿,正洗着衣裳,公子问:“和尚,这寺庙就你一个人吗?”和尚道:“嗯,就我一个”公子问:“这么大的寺庙就你一个和尚,难道你不怕吗?对了,我还不知您怎么称呼?”和尚答到:“我叫了尘,像是个好和尚的名子吧!”“不知小公子你如何称呼?”了尘和尚问。公子摇摇头,摁住额上的伤口,神情略显痛苦与无助。我不忍心他如此,便道:“那你便说说你在家排行老几?”和尚道:“嗯,你是老大,”公子摇摇头,“那是老二,老三,……十三,十四”那和尚摇头晃脑着说。公子忽然抬头,目光十分坚毅的看着我与了尘师父,说:“十三。”我玩笑着说:“那你爹可真能生!如此,日后,我便称你为三哥哥,可好?”十三说:“我还不知姑娘名姓?”我略忍哽咽的答到:“我叫月儿,爹娘都这么叫我”十三说:“既如此,我便称你为月妹妹吧。”这话虽有些不合礼法,但他的目光清澈如水,充满了天真无邪。原来,他就是如此干净的男孩儿,听他的谈吐,定然不会出身于一般人家,那和尚似笑非笑得看着十三说:“诶,十三,不如你做我徒儿吧?”十三有些谐趣得答到:“不行,我不做和尚的徒弟,我不做和尚”。师父听了这话,略显得有些失望。十三便安慰道:“好了,好了,你教我学佛颂经,我管你叫师父,这样也算是你的一个徒儿了,对吧!”了尘和尚十分满足且欣喜似的点了点头。连忙说:“好,好。”
如今正值盛夏时节,傍晚闲来无事,便前往玉清池塘乘凉,心中不禁惦念起被抓走的爹娘,心头却又是一阵酸楚,自讫许久,他静默地站在我的身后,忽而一句:“你很喜欢池边的小花吗?”我惊地紧忙回头道:“是谁”?公子道:“怎么,难道我的长相这么令人难以记住,我们来往数次,每次姑娘都要问是谁”。我反驳道:“公子每次都爱悄无声息站在人后,难免令人惊慌”。“实在是姑娘爱站于我之身前,实非我愿站身姑娘之后”,我向公子深施一礼,以示方才多有冒犯”,放缓话音道:“后院树木葱郁,许是我失查,怎么公子也不早点儿出声呢?”他笑道:“是……哦,是我唐突了姑娘,失仪了”,因今日见姑娘略有愁态,不似往日,因此不敢冒昧惊扰,我见姑娘似乎是对池边的小花情有独钟吗?“是呢,从前常在家乡水塘边常见,名字叫做牵牛花儿”。那位公子垂下双目,益发显得沉重但不失倜傥,道:“姑娘,可知这花儿还有一别名,名叫朝荣”。我惊奇道:“朝荣,是朝阳下充满荣耀的意思吗?”公子道:“是啊,只是世人不愿将如此清丽之花想太过于薄命罢了”。“什么?花也称薄命吗?我以为只有女子才称薄命呢。今日天气已晚,我要早些回去歇息了,公子的病势才好些,莫要再深夜外出,从免伤了身子,回了。”我笑着回话。回去时,我一个劲得忍着,尽力不回头多瞟看他几眼,我从未见过如此温润如玉的男儿,况且他言语中略显风雅。不禁心生倾慕。夜里闲来无事,见有刘遵《七夕穿针》的诗句,中有“步月如有意,情来不自禁”一句,看罢,我用力合上书本,摔在红漆禅桌上,“我与他身份有异,何来情不自禁!”我生气道。人非草木,熟能无情,只是我不想明白,更不敢明白罢了。我非圣贤,终究这情,又怎是我能抑得住的?我只依稀记得,那日的我翻来覆去,始终无法入眠,脑中尽是他那日抱我的画面,如此反覆,不知接连几晚,尽皆如此。
那日,我们正在用膳,只听得了尘师父说:“有人来了,到门口了,”我与公子都十分诧异,心中不解,尚不明白他说这话是何意思。不消几刻功夫,便听到寺院的大门被打开的声音,转眼了尘师父已到门口:“施主,您是要来上香吗?”我与十三早已躲在汉白玉石柱之后,只见那差役押解着一位女子,那女子似有三四十岁的样子,俨然是个中年妇人,只见那差役提高了声调,向了尘高声呛道:“不上透,难道老子是来逛窑子的吗?”十三见不得那仗势欺人,正要出去,只见我早攥着他的衣角,他哪里肯依,用力挣开我,上前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有礼貌,我师父可是高僧,小心死后堕入拔舌地狱。”那差役见状,淫笑道:“嘿,还有个小的?”这时只见那中年妇人衣衫褴褛,转向了尘道:“湘云乃是个将死之人,巧遇贵寺,想进来给故父亡母上柱香,了表孝心,”那差役也搭话到:“大师,给来一段法事吧?”我也轻声与了尘和尚道:“这是好事,可积善积德,咱们就帮帮她吧?”了尘也只得去开了大殿的门,只见一股灰气冒了出来,许是长时间已未有人来上过香的原故。十三道:“师父,难道做法事不用拿法器吗?”了尘师父面含羞愧的答道:“可是,我不会做什么法……****呀。”我不禁与十三都异口同声:“啊?”如此,我们只得硬着头皮胡乱做罢。那妇人也泣不成声,稳了情绪,才缓声向佛像叩头:“弟子李湘云,本是个槛外之人,堂兄买通官府,污陷湘云杀父,敛去家财,弟子又在狱中,受狱卒屈打成招。难道苍天无眼,不晓得人间疾苦?”那妇人说得益发悲奋。十三便在一旁轻劝道:“这位姐姐,你求上天是不管用的,若你真的有冤,何不去告知其他官府。”湘云面目流满泪水:“官官相护,哪里有什么白日青天。”十三道:“你可以找一位清官去告啊,像……郑”话音未落,一位中年男子早已破门而入,尾随着几个小斯,只见那差役恭恭敬敬,毫无方才的盛气凌人的样子:“公子,那小娘子我带来了。”那位中年男子,满脸猥琐道:“娘子,我想你多时了,”并向那差役喝诉道:“大胆,怎么敢给夫人上了枷。”那差役便速速将枷解开,只见那男人扑向湘云,湘云顺势闪身躲开,他却扑了个空,十三见了这般欺男霸女,正要上前阻拦,那差役却死死扯住十三,十三向我喊道:“快,快叫师父来,”那差役正要抓我,十三拉住了他,才使我得以脱身,我拼命跑去请来师父,师父上前轻轻一拍那人左肩,那人便倒地,七窍流血而死。十三惊讶:“师父,你怎么……你杀人了。”那差役吓得连滚爬的逃出寺院,湘云道:“师父,你与十三他们快逃,湘云本是罪妇。,不怕多一条人命关司”我们哪里逃得了,那差役领着许多小厮进来,个个手持刀棒,我们也只得束手就擒,由他们带回了县衙,升上堂来,知县冲我们喊到:“下跪何人”,只听方才锁带湘云约衙役道:“老爷,就……就是他们打死了公子”。原来,被了尘师父打死的正是知县的独子,平日里欺难霸女,鱼肉乡民,百姓早己怨声载,知县见我们理直气壮,更加气恼,大声高叫喊:“好啊,你们这些个歹徒,光天化日之下,竟打死我的儿子,来人,将他们打入死牢。”十三急忙辩道:“是你儿子无礼在先,况且我师父他并非故意为之。”知县道:“有意也好,无意也罢,将那和尚还有两个小孩儿押解下去,仔细看管。”衙役便连拖带拽地将我们押了下去,但我满心疑惑,不知他们为何将湘云姐姐留在堂上。衙役将我们推入牢中,将门死死锁住,直到,京中来人将我们解救出来,后来,知县与师爷合谋将湘云卖给了东平大户做二房,有人传她或许早已死了,其实,我期盼更羡慕她已经死去,起码,总算可以不再受人间疾苦了吧。而那个被我救活的男孩竟是个皇子,我不敢想像,更加不敢再像从前那般待他,他竟这般不显山,不露水,是个心机深重之人,“嗨!他是皇子,我是庶民,纵使他是个普通男子,我又能怎样呢?”我自言自语道,我不知心口为何这般痛疼。那日,临别之际,他来我窗前不知要对我说些什么。“我心匪石,早已不可转也”。这许是当年我真正想说而来不得及说的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