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寻了好多地方,终于在马厩前面的空地看到了那个单薄的身影,男人的衣服对于她而言总是显得空了许多,风一吹,人便显得更消瘦。
“姑娘,这里靠着罗姆河,晚上风带着江河的潮气易受寒,还是会帐里去吧。”常言语气温和,带着一份莫名的恭敬。
云舒似乎没有听到一样,她仰着头看着天空,“这月亮满不了几日,过些天就跟一弯月牙一般了……”
常言并不知道云舒突然言及月亮的圆缺是为了什么,但想着她不愿回去,便站着陪她一起看看月亮也好,“初来陀娜时,觉得这里的月亮比清城的好看多了,但日日看月月看,月亮周而复始就那几个模样,已经看腻了。”
“是啊,见惯了也就麻木了……”云舒一声感叹,她转脸对面常言,“常言,你们每日徘徊生死边缘,是不是对人命也看轻了?”
云舒的问题让常言语塞,他无法回答,第一次开战时他并不像杀人,可是别人的刀剑离自己的胸口那么近,杀死别人是自保的无奈。后来发现一起出征的兄弟越来越少,从起初的嚎嚎大哭到最后只有一声叹息,的确,他变得冷漠了许多。
“你是如此,少爷也是如此吧……”这一声中显得有很多无奈,“但这次不是别人,是我的孩子,我绝对不可以失去的!”
像是下定了决心,云舒决然回身,大步向主帐走去,常言愣了一下才追了上去,他拉住了云舒,费了不少力气。
“姑娘!”常言大叫了一声,一旁的白马忍不住嘶鸣,“我知道姑娘担心孩子,其实将军也是一样的,虽然大家都猜测方才南沙使者送来的书信可能是求和的,但只有你和我明白那里面很可能是那孩子来威胁将军妥协退让的言辞,将军此时已经很为难了,沙场之上他曾杀敌无数,但是他绝对不是对自己骨肉生死置之不理的冷血之人。”
那一夜,尚辛安在让常言先行之时就告诉他了,孩子很可能落在了南沙人手里,所以云舒跟着回来,他一直都未开口问缘由。
“我不是要去质问他,”云舒知道常言误会了,她方才激动的行为让他误会了,“明日他是战是退我都没有立场去干涉他,现在我只是……”想说的话不能说出口,云舒莞尔一笑,“常言,我只是冷了,怕孩子回来之前自己病倒了。”
常言并不傻,知道云舒这不是实话,但也相信她并不是要去找将军吵闹,所以松开了手,瑟瑟说了一声,“对不起,误解姑娘了。”
“常言,不必对我这么客气,我与你一样不过是尚府一个下人。”在尚府,下人们对待云舒都特别的恭敬,因为她是大夫人最为宠爱的侍女,也因为她是给尚辛安生了一个孩子的人,但她知道常言对她的这份恭敬与他们不同。
常言笑得有些憨厚,“我只是习惯了。”
云舒没有再说什么,她先走了,这一次常言没有去追,他立在马厩中央,望着云舒离开的方向,眼神有些迷离,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以前他还小,也还是少爷身边的侍读,只是那时候每日忙着的都是替少爷善后。
那一次少爷与礼部侍郎家公子为了几句口角就打了起来,把人家眼睛都打肿了一大块,手还骨折了。少爷怕被大夫人责罚就躲到了秋沐书的山中别院去了,礼部侍郎家夫人找上了门,常言赶紧去眉山别院请大夫人。
那是常言第一次看到郦云舒,他只是小跑着路过她的院子的,院子门没有关,那年的云舒十二岁,还是个孩子,但是手执书卷站在树下诵读书文的样子特别的静雅,常言只觉得她站着的那一处似乎都是发着光的,他见过许多达官贵人家的小姐,但都没有云舒来的高贵娴雅,所以在她抬头望他那里看去的时候,他竟缩了缩身子,骨子里生出了卑微。
后来他时常因为少爷的事情需要找大夫人,在眉山别院撞见云舒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也知道了些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情,但从第一次与她说话开始,他便很是恭敬的喊她“姑娘”,起初云舒也是诧异的。
马儿的嘶鸣将人从回忆里拉出来,常言意识到自己出来太久了,他往主帐走去,虽不知道云舒急匆匆回去究竟为了什么,但想着若是他能帮些忙也是好的。
而走向主帐的云舒却没有回去,她朝着更远更偏僻的地方而去,手里紧紧拽着一直短笛,她相信秋沐书一定会想办法救出孩子,她也相信尚辛安定不会轻易放弃,可她是孩子的母亲,她要为孩子做些什么,即使是她最不愿意的。
云舒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黎明,门外守卫的士兵也有些犯困,见到云舒走过来立刻又挺直了身子,云舒对他们微微一笑,掀起了帐帘。
桌上的蜡烛烧灭了,而尚辛安未卸下一身的盔甲伏在桌案上便睡了,她真的很是佩服他的心态,似乎明日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能睡得着。
云舒取过一旁架子上的水盆便出去了,再回来的时候尚辛安已经洗了,她端着水盆微微曲了下身子算是请安,尚辛安在军营待了七年还多有不惯,见她将水盆搁在架子上,毛巾过水缴干了递了过来。
擦了脸洗了手,尚辛安才开口问道:“昨夜你去哪里了,常言说你很早就回来了。”
“在河边坐坐,一时忘了时辰,让将军担心了,是奴婢的不是。”
尚辛安凝眉,一夜未归云舒似乎变了许多,毕恭毕敬的样子让他别扭得很,他瞥了桌上那封信,猜想定是与那有关,“南沙那边送来的信,你若是想看就看吧,怕你看了心乱昨日才故意没有给你。”
云舒上前取过桌上的信,尚辛安凝眉出声,“看了别多想,兵不厌诈,里面的话不可全信。”
由使者送来的,所以信里说的并不清楚,至少从头到尾没有提到两个孩子的事,只说他最近意外得了两件宝贝,想着尚辛安定是有兴趣,若是想要大的就退兵陀娜之外,若想要小的就打开正面守备,若想宝贝兼得,偃旗息鼓投降归顺即可,若是对宝贝没有兴趣,他便在尚辛安战鼓敲响那一刻毁了。
云舒将信重新折好放在桌上,回头只问了句,“将军现在用早饭吗?”
尚辛安觉得她太过反常,从这几日她的表现来看她此时该焦急万分,至少与他说的不该是他吃不吃早饭这件事,“若是有什么想跟我说的,你可以直说,我……”
“将军会怎么选?是救太子还是救月牙儿,或者两个都救两个都不救?”
人就是这样的喜欢把自己推向两难的境地,她不问时他觉得异常,如今她问了他又会觉得为难,而最邪乎的是他觉得她根本不在乎他的答案是什么,一切就像是他想让她看信她便去看,他想让她问那她就问。
“我去转一圈,你一夜未睡就去里面休息一下吧。”尚辛安莫名有些丧气,话里多少有些无奈。
“将军,”云舒喊住了尚辛安,“奴婢知道将军要战的决定从来就没有变过,若是有一丝退让的意思便不会设下这个局,所以那封信即使会增加你的烦恼但却也撼动不了你的决心,这也是为何将士们看到将军就会有信心的原因,因为银枪将军不会为了任何人放弃他们。”
只在军中待了两三日,云舒便能听到看到感受到尚辛安在这里的影响力,这是与七年前完全不同的一个男人,所以她昨日看到那封信也不曾想过要打开,她的不安从来不来自他的决定与否。
“你这些话听起来并不是对我的赞赏。”尚辛安直视着郦云舒,总觉得面前这女人接下来的话会有意思得多。
“是赞赏,但也只是想追问将军一句,征战沙场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已经很久没有人问了,这是七年前所有人在阻止他时问的问题。
七年前,先帝薨逝,太子登基不足两年,南沙趁机大举进攻,国难之际他毅然决定奔赴南疆,有人说他少年英豪志向高远,坊间也有许多其他的传言,例如他爱慕皇上的一位宠妃,那位妃子难产而死,所以他悲痛欲绝所以请旨调往南疆。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传言,这七年他已然麻木了,在这南疆之地他再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细细想来当初只是为了她死前的一句承诺,他要守住她的天,他要给她的孩子一个安稳的将来。
“这一仗,将军能赢,这之后的许多场,将军也能赢,可只要临苏南沙纷争不断,就会有更多的孩子像太子与月牙儿一样深陷危险,就会有更多的父母担忧从军儿子的安危,将军手中的银枪到底是为了什么而亮的呢?”
云舒径直走向里屋,她要好好休息一下,就像她说的,没有什么能撼动尚辛安的决心,那她便没有必要告诉他,那封信里说的都是假的,南沙并没有抓住两个孩子,正是因为两个孩子逃跑了他们才急着出此下策。
那一日,尚辛安带着他的队伍攻过了罗姆河,但却没有再越线一步,他赢了,将那个南沙元帅吓得弃城而逃,但这一次尚辛安没有像七年前一样攻占城池杀鸡儆猴,而是驻军城外让人带个口信给南沙王,议和。
很快,关于银枪将军的另一桩美谈开始慢慢传开,但却没有人知道这都只是因为他府上一个女婢的问题,他到底为了什么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