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书监谢广看完张华送来的密扎后,就说了句:“知道了。”便埋头处置其他事了,将他晾在了一旁。
张华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咬了咬牙接着说道:“天象大事,宰府但有指示,太常同僚听凭差遣。”
谢广头也没抬:“给张太常上茶。”
厅外的从事赶紧开了门,但是并没有送茶。张华知道这是下逐客令了,再待下去也是自讨没趣,只能拱手施礼退了出去。
“怎么样,谢中书怎么说?”齐轲急切地问道。
“什么也没说。”张华身心俱疲,费劲拖着身子,走到软榻上坐下了。
“怎么能什么也没说呢。太常大人,我们都是同僚,你没必要瞒着我们吧?”
“我说了,谢中书什么也没说。”张华无力地摆了摆手。
看齐轲还想问些什么,郑灏赶紧上前接话说到:“中书监是不是模棱两可,不愿意管这事?”
张华点了点头。
官家征召,天恩浩荡,又事关国运,大儒们不敢怠慢。几十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不顾礼法形象健步冲往灵台。
刚巧郑灏回来的时候在灵台大门口遇见了齐轲之孙现任太常博士的齐兴,便道:“兴儿,无事乎?留下待命吧。”言罢拍了齐兴的肩膀一下,就去追前面的老人们去了。
这齐兴刚过束发之年,通读五经,专为皇室子弟讲解《春秋公羊传》。
齐氏虽比不得王谢高门,但也在东晋朝中有一席之地。其家兴于南渡,齐兴曾祖齐焻护司马睿南渡有功,深得其信任,后司马睿称帝建康,便任齐焻为中领军将军,总督皇城兵马。祖父齐轲任灵台丞,父齐述之为侍中,二叔齐达之为黄门侍郎,可谓一门清贵。
今日上巳佳节,皇帝依制设宴款待臣工,齐兴品秩末流,宴会自然没有他的位置,他也乐得清闲,想着回灵台略做收拾就去华林园游玩。
没想到刚进太常的大门,就看到几十位白发苍苍的老翁急匆匆从身边跑过,往灵台方向冲去,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嚷嚷着什么“王气北泄”、“奎娄”、“帝星”……正不明所以呢,就被郑太史给拦下了。
太史有命,齐兴不能不从,况且这些大儒平日里都是朝廷恩遇万分的,今日能恭聆高见也是福气。想到这齐兴也就释然了,迈步进了灵台。
灵台观天阁中,龟策守在浑天仪前观察,高士仔细研读简帛古籍,大儒聚在一起讨论争辩。璇玑玉衡,浑天仪象,全都运转起来,忙得热火朝天。
唯独门口一个身着麻衣白袍的年轻人,与周遭的忙碌的场景格格不入。显得闲适飘逸,自顾自地捧着一本书倚在门框上百无聊赖地读着。
张华、郑灏、齐轲三人手足无措地站在年轻人跟前,虽然稍显局促,但三人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心里想着:“师叔在此,国朝无事。”
三十年前王敦之乱,师叔抚着浑天仪评了一句“天不假年”,不久王敦病逝,叛乱平息。后苏峻造反,破建康、掳皇帝,师叔看完《纪年》原简后扔下一句“陶、虞冰释”就走了。不久大将军陶侃与丞相庾亮联手剿平了苏峻。
这次天象忽变,关系国运,三个人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都希望师叔能够指点一二,免得心神不宁,耽误了国家大事。
但天机运数岂是凡人所能窥探,若非有大机缘,师叔也是不敢言说。故而三人心中左右为难,举止不觉失了方寸。
正当三个人不安走神的时候,那年轻人起身把书合上,走到三人跟前,这时三人才反应过来,略微定了定心神。
那年轻人道:“诸公不需有惧意,吾此来,无大事。”
“啊~”三个人一听到小师叔说“无大事”,惊得一齐喊了出来。此时三个人的心都凉了,在师叔那,哪怕小事都是要亡国破家的啊。大晋刚刚从两次变乱中缓过劲来,可万万不能再来一次叛乱了。
“汝几人随我来,汝亦来。”年轻人一指齐兴,转身走了。几个人不敢怠慢,马上跟着出去了。
“汝姓名为何?”白发年轻人一转身停下,对着落在最后的齐兴说到。
齐兴自从注意到这个年轻人以后,就从心底生出一种大朝会时觐见皇帝陛下一般的敬畏,恭敬地侍立一旁,低头搓着衣角,不敢多言语一句。
此时突然听见这个人叫自己,显得有些慌张,呆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道:“齐兴~”
“嗯,齐兴~齐兴~,美矣名,哈哈哈哈哈哈。”年轻人显得颇有些高兴。又转过身来,对着齐轲道:“此子可教,天资不凡。”
齐轲赶忙拱手道:“小小孩子,不敢当师~”齐轲停顿了一下,“不敢当石柱先生如此谬赞。”
“非谬,非谬。此子大材,吾欲为其师。”年轻人说道。
齐轲心中震惊,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郑灏、张华两人互相看了看,心中也是惊诧不已,若师叔真的收齐兴为徒,那齐兴就是本派正统的嫡系传人,可得一身通天彻地的本事,上可窥天机,协理阴阳;下能明道统,继往开来。成为下一代的……
一阵清风拂面而来,让他们收回了神思。
年轻人继续对着齐兴道:“从今而后,汝为我徒,望汝勤学,二十年后吾回,愿不失今日之望。”
“嗯嗯嗯……。”齐兴慌张地点头。
“尔三人须好生教导,其为可造之材,从严而教,勿使金陵富贵乱其心性。南渡以来,风气轻浮,清谈误国,后生士子视国事为玩物,目不见百姓疾苦,耳不闻遍野哀鸿,游戏人间,自甘堕落。世事多艰,笃行方知,须让其外出游历,体味民间疾苦,由理致心。”年轻人道。
“谨遵师叔之命。”齐轲,郑灏,张华三人长作一揖,一齐小声道。
“如此,南国无事,尔等安心。诸位师侄,劳烦各位几十年矣。吾可往矣。”年轻人望着北方苍冥道。
三个人都愣了好一会,自己这个任意而为的小师叔啥时这般客气了?等这三人反应过来,那年轻人已经走远,拐过宫墙便见不到人了。
三人也不打算追去,既然师叔说大晋无事,那这次就是偶然之变,等明天上朝就上个奏章说天象忽变,俱因帝德有缺之故,去岁遣罢太学,今年荆州大旱,请陛下下罪己诏,降旨赈灾、恢复太学就是了。
“兴儿,过来。”齐轲向着齐兴招手,拍拍齐兴的肩膀笑道:“急乎?今日佳节,游玩去吧。”
“无事乎?如此,那我去也。”齐兴只是觉得那人一走心中如释重负,轻松了很多,显得非常高兴,刚一转身猛的想起来,赶紧回过身子,拱手施礼道:“小子失礼了,还请诸公见谅。”
“去吧,去吧。”
三人望着齐兴远去的背影,
“吾等日后事多矣。”
“哈哈哈哈哈哈。”
*****
白发年轻人出了宫城之后,走进了一道阴暗的巷子,两边的墙壁太高,遮住了阳光,往里看去,昏暗一片。
从这位年轻人踏进这条巷子开始,时间彷佛在他身上加速了,每走一步他都变得比上一步更衰老,等他走出巷子时,他的胡子垂到胸前,背也有些佝偻了,手中多了一副拐杖,只有身上的长衫依旧纤尘不染。
“我该走啦,紫微东垣,天柱五星辉赫,是宰辅已出,吾可教之。帝星闪耀,天成之德,吾不敢犯。老了,老了,该走啦。”说着便朝宣阳门走去。
在老人身后很远的一道巷子里,一个披着黑袍的人,望着老人,眼神阴鸷,攥紧了拳头,狠狠捶向墙面。“又是你,又是你,我要毁了你!我要毁了你!……”
远处的老人摇了摇头,一阵烈风吹来,盖住了黑袍人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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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江北风物竟至如此,衣冠苍凉,胡虏遍地。”故地重游,殷浩抚着城垛感慨万千。
去岁北伐,因其好大喜功,竟接受国贼张遇投降。后张遇勾结苻秦阴为内应,临阵倒戈,率人马冲击晋军,致使初战失利,折损兵马近两万人,仓皇逃回寿春。
建康三千太学生愤于殷浩无能,聚集宫城苦苦哀求朝廷惩治殷浩等人,荆州桓温也上疏请求罢黜殷浩。王谢门阀自然不可能惩治自己扶持的傀儡,动不得桓温,还治不了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清谈士子么,于是两家一起上疏,逼皇帝废除了太学,遣散太学生。
北伐初战失利,殷浩不敢回建康,便躲在寿春,美其名曰:“知耻奋进,再图恢复。”
过了半年多,王谢禁不住天下物议,桓温在荆州又多次请缨北伐,两家合谋再命殷浩北伐。
这次北伐十分顺利,殷浩管总,谢尚前驱,很快就攻下了许昌。且晋军得到了黄河两岸数十汉家坞堡以及冉魏旧臣的支持响应,声势震动北虏。
***
许昌乃汉末旧都,中原重镇,收复以后,殷浩便把大将军行辕设在了此地,城中计有驻军三万余,随军家属也有数千,再加上前来助战的坞堡人马及其百姓族人,许昌城中已有近十万人了。适逢上巳佳节,殷浩又自诩风流才子,自然要与民同乐。
今日春风润物、好不爽朗,正适合到颖水之滨修禊畅游、祈福消灾。手下人已经在河边临时搭好了一个亭子,又寻到了几位儒生文士,只待殷浩亲临,唱和一番。
可是突然之间乌云满天,狂风大作。苍冥之上,云涛雾海好像被擎天力士用力搅弄,旋转奔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流云漩涡。
雷霆之神仿佛倾尽了全力擂击夔龙战鼓,把所有的电闪雷鸣倾倒在这片土地上。天坼地裂,苍冥摆簸,云烟沸涌,雷霆万钧。
突然漩涡中心犹如铸剑炉膛爆开一般,闪电流焰四溅而出,星陨如雨,千雷万霆,激绕天星,霰雪雨雹,一时皆下。
发生了这样的异变,竟然没有人畜伤亡,田畴里禾稼完好,城内外房屋无损。
待风云散去后,许昌东郊陨落天星之处迸发出五彩祥光,绚烂多姿,辉煌夺目。瑞霭祥光摇曳中天,神舞虹霓直上汉霄。琼香缭绕,紫气氤氲。隐隐然有凤翥鸾翔,缥缈缈现龙形麟影。
有如此变化,殷浩不敢怠慢,赶紧换上朝服,率领手下的一干人等前往东郊拜祭。
等殷浩一行人到时,陨星处观者如堵,人头攒动。手下的兵士费了好大的劲才清出一条路来,等殷浩一干人等走出人墙看到那片陨星时,惊讶的嘴都合不拢了,众人连声赞叹“祥瑞”“天景”“大吉”……。
只见面前天星无数,最大的是一颗黄星,大如车盖,形若泰山,巉岩嶙峋,巍峨雄浑。流光激绕,紫气傍身。
二十八颗中星,大如木盆,各具形状,四色光华,祥气氤氲。其余散落的小星不计其数。
最让人惊异的是,那二十九颗主星的排列暗合天数:七颗青星在东,布苍龙之形;七颗皂星于北,作玄武之势;七颗白星占西,踞白虎之威;七颗赤星向南,成朱雀之状。这二十八颗中星拱护中央的黄色大星,当真是天成之景,万古罕见。
见到如此祥瑞,殷浩心中大喜,认定这是上天垂爱,见自己北伐恢复有功,特意降下祥瑞奖赏自己。
北伐再战告成,谢尚已经兵围洛阳,传送军报上说,不日便能恢复旧都,助大帅创不世之功。殷浩已经拟好了报捷奏章,只等洛阳攻破,便能上奏。如今又有天降祥瑞,要是派人把这些天星送往建康,喜上加喜,陛下一高兴,自己这五州大都督的位置肯定还得往上升,日后封公拜相,掌握中枢绝不是问题,到时候又有陛下的信任,王、谢、桓、庾又算得了什么。等到把他们一一拔除,殷氏就是皇朝第一巨族,哪怕效仿新莽魏武也不是不可以。
殷浩心中高兴,心思不免远了些,从面带微笑到最后竟然不顾名士风采兴奋得仰面绝倒,惊了身边的一片护卫从属。
被手下别驾轻扯了一下袖子,这才回过神思,理了理衣冠,准备安排手下人把这些祥瑞天星,好生保护起来。
正当殷浩思虑万千,神游物外的时候,面前的天星突然出现了异样,开始晃动起来,光彩激荡。
突然一下所有天星光彩崩出,直冲云霄,然后四散而去。一时之间全都失去了祥光华彩,变成了黝黑无光的石头,一阵清风吹过,随之飘散。
见到这样的异动,殷浩欲哭无泪瘫坐到地上,懊丧地攥着拳捶地。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一个个呆在当场。
只有一个拄着拐杖的白发老翁没有任何惊讶,只是微笑着静静地看着天星的变化,等到天星光华散去后,老翁望向东方,神情恍惚。过了一会,收拾神情,摇了摇头,便朝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