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邺城四门大开,旌旗招展,御道两旁披红挂彩,万民伏拜。
慕容暐亲率百官出中阳门迎接回都的慕容垂,当晚在宫中设宴款待,财帛赏赐无数,食邑增加万户。荣宠之盛,可见一斑。
慕容垂这次起复回都,任谁都看出来了,就是要等到慕容恪百年之后,接替相国大任。
所以很多朝臣尤其是在慕舆氏叛乱后失势的勋贵高官抓紧了机会,要在未来宰相面前表现一把,或是登门拜访或是在府里设宴以待,就算日后不能再掌大权,在慕容垂面前露个脸总是好的。
无论何人,慕容垂是来者不拒,该接见的接见,该赴宴的赴宴。豪气干云,赢得满堂喝彩,宾主尽欢。
慕容垂年已不惑,在胡族当中已经算是老年人了,人生百态什么没见过。尤其是这几年被打压,世事变迁,人情冷暖也磨砺了性子,不复当年的骄傲张狂,目空一切了。要是还看不出来朝臣们的意思他也就不用混了。
慕容恪在宫宴上也和他交代过,这次右迁起复,邺城里的很多人和事都和以前不一样,他远离中心太久,得尽快熟悉邺城的政务人事,多和朝臣交流,结交一些良臣益友,为将来接手做准备,打基础。
故而慕容垂回都之后的十多天里宴会不断,酬和不停。
***
慕容垂与慕容恪自当年南镇蠡台之后五年多没见了,回都时也就在宫宴上说了那么几句话,慕容垂心中对至亲兄长的思念之情日甚一日。好不容易推了几个宴会请柬,必须去慕容恪府拜会了。
“四哥,小弟来拜访你了。”
“道明啊,可来了。”
数年未见,沧海桑田,慕容恪宰辅国政,夙夜在公,皱纹与白发书写出燕国的安定,慕容垂去国远镇,饱经风霜,冰刀雪剑在容貌上刻下了坚毅。
两兄弟相视一笑,都留下了热泪,继而摔打在一起,慕容恪终究老了,被慕容垂摔倒。
慕容垂拉起慕容恪,说道:“四哥老了,当年是四哥教我骑射摔跤,如今我终于能摔倒四哥了。哈哈哈哈哈哈。”
“我老了,哈哈哈哈哈哈。你不也老了。”慕容恪回道“别站着了,快进去吧。”慕容恪拉着慕容垂到了路寝宴厅,二人合榻对饮。
“道明啊,这几年辛苦你了,四哥没用,让你受了这么多苦。四哥自罚一杯。”慕容恪红着眼眶,举杯饮尽。
“四哥,咱们兄弟相见这么高兴的时候,说这些小事干甚,四哥怎么也如此聒噪了。”
“好好好,不说了。来来来喝酒。”
“四哥,这一杯该小弟敬你,若不是当年四哥维护于我,小弟这条命也就没了,是小弟欠四哥的。来,干了。”慕容垂一饮而尽。
帝王家事就是这般无奈,怕勾起慕容垂的伤心事,慕容恪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陪着他干了一碗。
“这第二碗酒。小弟是恭喜四哥平定叛乱,护我大燕。来,喝。”言罢又是一饮而尽。
“喝,这既是国事又是家事,四哥不敢不尽心啊。”
“是啊,既是国事也是家事。来喝。”慕容垂又干了一碗酒。“哎。四哥这酒味道不对啊,是不是不舍的把好酒端上来啊,怎么这般小气了。”慕容垂笑道。
“瞎说,四哥是这样的人啊。来啊,把孤珍藏的那几瓮好酒端上来!我们哥俩一醉方休!”
“好,四哥,今晚非把你喝趴下不可!哈哈哈”
“这才哪到哪啊,五弟怎么就说起醉话来了。以前哪次喝酒不是我把你背回家的,还把我喝趴下。这次喝完了只要你还能站起来,我府上美酒都送与你了!”
“好,哈哈哈哈哈哈。看我如何赢你!”
两兄弟爽朗的笑声响彻了整个太原王府。
换了美酒佳肴,二人重又把酒言欢。
“兄弟啊,哥哥对不起你啊。是我大意了,让慕舆老贼奸计得逞,祸国殃民,哥哥对不起你啊。来,喝一个。哥先干了向你赔罪。”
“唉,四哥,我这点委屈算什么。真正可惜的是咱们大燕的好儿郎啊,两万多人就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文氏,白白死在了那里。两万多人呐,就这么没了,就这么没了,四哥,我心疼啊,都是袍泽弟兄,都是一个伙坑里吃过饭的,两万多人呐。四哥!”说到这里,慕容垂哽咽了,再也说不下去,眼泪涌了出来,滚滚热泪落到了酒碗里。
“是啊,儿郎们才委屈啊,儿郎们,我慕容恪对不住你们啊。”慕容恪把酒碗倒满又连喝了三大碗。“不会了,以后不会了,兄弟,四哥这次掌权了,不会再让这帮王八蛋胡来了,那些奸邪小人不会再有机会。”
“是啊,不要在内耗了,大燕的国势经不起再一次的打击了。”
“不会的,陛下这么年轻,朝中经此一变,忠奸之别,昭然若揭。我大燕筋骨还在,早晚平一宇内,臣服万邦,建万世之功!”慕容恪说道。
“是啊,我慕容氏儿孙多成大才,国士无双。天下早晚是我大燕的。哈哈哈,喝!”
二人酒酣耳热,心胸敞开,一碗一碗地喝着,话语不断,仿佛要把几年不见,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越说越开心,越喝越高兴,不知不觉就醉倒了。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两个人才睡醒,醒了之后,好好洗了个澡,换了身新衣服,这下不能再喝了,一天没吃饭,也都饿了。
晚宴是全是部落吃食,席间少不得畅谈国家大事,纵论天下豪杰,好不痛快。回想起当年鲜卑放牧北方,顶风冒雪,如今也到了这中原大地,称王称霸,不禁让人慨叹唏嘘,风云变幻。
“哎,五弟,你当时出征之前,不是给过我一道密信吗,说你打算取洛阳,伐关中。具体安排也很不错,我看很可行啊,宫宴上我还让你照那个意思拟一份奏折递上去。你回来都十几天了,奏疏拟好了吗?”
听到慕容恪问自己,慕容垂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不紧不忙地抓起一块羊肉狠狠撕了一口肉,大嚼了半天才回答道:“晚了,说也无益。”
“怎么会晚,这不过才两个月而已啊?”慕容恪问道。
“四哥怎么糊涂了,这是打仗啊,晚了两个月还不叫晚?”慕容垂反问。
慕容恪当时就反应了过来,大骂自己糊涂,行军作战别说耽误两个月,就是耽误两个时辰也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啊。主将最忌的就是贻误战机,这对时间的把握准确与否,带来的就是生死的区别啊。这么简单的道理自己怎么忘了。连忙说道:“是四哥糊涂了,是四哥糊涂了,五弟不要见怪。”
“大哥你不说过咱们是一家人,不用那些汉人的虚礼客套吗,我能怪你吗。只是恨那慕舆老贼,坏我大事啊。”慕容垂倒了一碗奶酒一饮而尽。
“当时十万大军经过我五年的训练,绝对是天下强军,后勤粮草我也都计划好了,乘着草劲马肥,正是我大燕铁骑,纵横驰骋的时候。
关中秦国,符生当政,暴虐嗜杀,弄得天怒人怨,秦国的军心民意皆不可用,当时只要咱们绕过去,杀入关中,绝对可能灭掉秦国!
西征的奏章我也写好了,只等上奏陛下,等待批复回信了。
只要准我出兵,我当时便可大起十万铁骑,不出夏季我必能踏平洛阳,侵略关中。趁着秋收,我军远征河西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现在呢,我军不仅耽误了时机,而且劳师东征,损兵折将,军心浮动,蠡台驻军完全不复我大燕儿郎的武勇锐健。军心不可用,所以不能再战。
更何况,南晋的桓温趁我军东征的空当,早就已经加强了洛阳的防御,又增派了三万人守备,洛阳城中现在共计五万大军了!我在蠡台的时候,甚至有传言说桓温不仅增派了大军,还亲自坐镇洛阳,搜集河淮之间的信息,有了再一次北伐的意思。
当时要是不西征哪怕打下洛阳也行啊,就算洛阳也不打,绕过去,走并州杀到关中也行啊。
可是如今苻坚杀了符生,登基称帝,关中秦人额手称庆,欢呼雀跃,再加上苻坚知人善任,与民休息,现在已经坐稳了秦国皇位。锐意进取,似乎有振兴秦国之意。现在别说咱们去攻打他了,他不来找咱们大燕的事就好了。”
慕容垂是因为这事太窝囊,太憋屈,太失策了。一提到这事心情就十分不好。所以说起来如连珠炮一般,一句接一句地砸了出来。
句句砸在了慕容恪的心上,让慕容恪更加感到对不起慕容垂,对不起大燕,对不起慕容氏先祖。
而慕容垂说完之后看到四哥有些心不在焉,面有愧色,就知道刚才自己的话说的太重了,太多了,这不是等于直接打四哥的脸吗。虽然这事根本怪不得四哥,可是四哥这么要强,这么负责任的人能不难受吗。
“四哥,小弟不是说你,小弟~哎呀,小弟嘴笨,你知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能多想。我干了,给你赔罪。”慕容垂说道。
慕容恪知道这个兄弟的个性,确实不是针对自己,只是心中憋闷,今日兄弟相见,不吐不快罢了。可是这事自己确实有责任,还是无法释怀。
只能勉强打起精神,收起神思,和慕容垂碰杯,让慕容垂不用自责。
一顿家宴结束了。慕容恪亲自把慕容垂送上乘舆。
重重地拍了拍慕容垂的肩膀,满脸关切,眼神有些深邃复杂,说道:“小五啊,你是兄弟们当中年纪最小的,也是最有出息的,四哥不过是替你看着这个相位而已,你还年轻,今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大燕的未来在你的手里啊!”
慕容垂看着四哥,知道四哥这是给自己掏心窝子,也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道:“四哥,小五记下了!”
“好啊,好啊,快回去吧。保重。”慕容恪说道。
“四哥,小五走了。四哥回去吧。”
看着慕容垂的乘舆远去,慕容恪轻笑一声,说道:“小五啊,小五。你何时能真正成熟起来,你这执拗的性子真是和父皇一模一样啊,父皇可以隐忍性子,建我大燕的万世之功,希望你也可以早日改掉这个性子,真希望看着你带着大燕一统天下啊,不要让我失望啊。”语气充满了悲凉“可是我还能再护你多长时间呢,四哥老了,你要快点啊。”
“大王,回去吧,夜深露重,天气清寒,别着凉了。”
“好,回去吧。”
太原王府的大门关上了,朱红色的大门在暗夜里,光彩不在,变得黑暗深邃,仿佛要吞噬一切进去的人,更仿佛象征着一个时代结束了。
慕容恪回想起白天沐浴完,照镜子的时候看着自己黑白相间的头发,自己还不到四十啊,头发都白了大半,不禁激起了满腹的感慨。自己还能再掌控几年的大燕呢,还能再护他几年?想着想着便再也睡不着。起身到了床前看着皓月,就这么看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