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人声音阔阔,中气十足。锦绣抬眸就见对方给了自己一个和善的笑。
只见他身体欣长,穿一件藏青色左右交衽长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上用一块和田玉簪束着。身形略微有些单薄,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还有些青涩,却又不同于宋煜的冷峻,多了几分朝气蓬勃,光辉灿烂,深邃的轮廓中间宛如雕琢般多几分英俊刚毅。
最主要的是,他的眉毛与宋煜有七八分相似。
就听见和硕很不高兴地嗔了声:“八弟,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训皇姐的,小孩子,没规矩!”
锦绣恍然,上前一步,给对方行了个福礼,道:“八王爷安好。”
八王爷宋澈,生母淑嫔,其祖父乃是鞍麓总兵,舅舅现任蜀南郡守,家中皆是显赫非凡。同样是王位有力的竞争者。
锦绣不禁想起,初到寿康宫时,太后面色凝重地与淑嫔说话,淑嫔一再回避宋澈的婚事,不由得在心底叹了口气。这位皇家最年轻的皇子,不知要何等高门显赫之邸才能配得上呢。
宋澈眼睛亮亮的,缓缓从锦绣身上扫过,又转而落到宋煜身上,有些打趣,又有几分满意地朝他挤了挤眼睛。
哪知宋煜根本不搭理他。
吃了个白脸,宋澈也不恼,反而嬉皮笑脸地问宋煜:“七王兄,你说,要不要福晋作陪?”
宋煜抬起脸,缓慢放下手里的茶盅,嘴角勾起一抹说不出的冷笑来,还未开口,就被太后抢了话。
“行了,既然和硕那丫头稀罕,你就与她一席吧。”说着颇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这冒失丫头,难为你能与她玩到一处。”
锦绣依言行了礼,暗暗在心中舒了口气。
和硕则是笑着几番感激太后,然后拉着锦绣坐到一旁的席位上。
她们的位置,正好与宋煜相对。
殿中人不多,除了她们和几个宫婢,其他人都还未至。锦绣的目光自然从宋煜身上掠过,落到程青青身上。
程青青穿了一件墨绿色的青色伽克半臂交衽襦裙,裙裾之上用金丝线细细缝制了水纹样的图案,头发别出心裁梳了流云髻,上头用宝蓝色的玉石头面做点缀。
她本就生的美,又特有一股子读书人的清丽之气,遥遥那么坐着,如同九天玄女下凡吧。只不过再看宋煜的时候,眼底少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圣洁,多了几丝含蓄温和的情意。
看来程青青是真的喜欢宋煜啊!
只有在默默爱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眼神。
锦绣在心里叹了口气,就听见和硕悄声问自己:“看什么呢?可是舍不得七王兄?”
锦绣回过神,压下满腹心思,笑着摇了摇头。
和硕不信,拉着她的衣袖,打趣道:“你可别恼了我,你与七王兄来日方长,有的是见面机会,我们可许久都不曾有机会一见。我不管,你今天就要陪着我!”
看着和硕强装霸道的样子,锦绣抿嘴而笑。
殿中有歌姬前来舞曲,伴随着琴声袅袅,那些歌姬翩然而舞,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过去。和硕便借着喧嚣的歌舞声,兴奋异常地与锦绣说道:“我听说今儿个是你将七王兄请来的,你可没瞧见,七王兄来的时候皇祖母高兴的样子,还暗自夸了你好几句呢。”
锦绣随口道:“哪里是我的功劳,王爷本就答应要赴宴的。”
和硕撇撇嘴,“去年七王兄可就没来。”说着亲热拉着锦绣的手,眉眼弯弯道:“你也不必推诿,太后可是记得这情分的。”
说着笑意更加浓烈:“七王兄独来独往惯了,平日里就算是皇阿玛的话也不听的,没想到竟被你降住了。可见啊,七王兄心里是在乎你的。”
说着十分满意地拍了拍手。
锦绣就窘迫不已。
宋煜在乎她?她降住了宋煜?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看和硕的样子,估计她怎么解释都没用,干脆不说了,端起面前的茶盅淡淡吃了一口。
抬头的时候正见对面程青青不知与宋煜说着什么,程青青侧着脸,正好露出娇美的侧颜,宋煜原本板着脸的,倏忽被程青青的话逗得笑起来,身子还往程青青的方向靠了靠,两人一副热火朝天的样子。
她便冷笑了一笑,很快转过头。
她没看见,在她转身之时,原本与程青青相谈甚欢的宋煜忽然面色一沉,含笑的眸子瞬间寸寸收敛。他的视线透过那些歌姬,遥遥落到锦绣所在的位置,她正面色平和,唇角含笑地,不知与和硕说着什么。
宋煜的面容更冷了,握着茶盅的右手不知不觉加重了几分力道,指节处皆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泛青。
程青青很快注意到宋煜的变化,试着又说了一件趣事与宋煜听,宋煜则是兴致缺缺地摆了摆手。他的变化太快,以至于程青青都有些狐疑,先前宋煜的欢喜高兴是装出来的。
顺着宋煜的目光,程青青看到对面坐着的娇人儿,眼睛顿时被刺痛了。
她想起许多年前,还在宫中启蒙的时候。
那时候大家都不愿与她一起玩,说她是病秧子,活不久,会传染人。她伤心难过极了,一个人可怜兮兮地窝在厢房里,羡慕地看着和硕和宋澈带着宫婢内监蹴鞠或者丢沙包。
她觉得自己是被全世界抛弃的人。
这时候宋煜走过来,不过十来岁的年纪,眉眼间已是一派成熟。
他丢给她一套棋子,漫不经心地说了句:“这世上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上天给了你一样长处,便要收回一样。你要做的,是让自己在糟糕的日子里快活起来。”
他只陪她下了一盘棋,容颜却深深刻在了她的脑海里。他说的那番话,哪怕过去了十年光景,她依旧一字不落地记着。
所以在这十年时光里,她将自己潜心在书里,在那些优美的文字辞藻里。
她是快活的。
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宋煜的身影非但没有从记忆里褪去,而是如种子般生根发芽,根深蒂固起来。她就知道,她的后半生,只有与他一起才能快乐。
他说过的,“你要做的,是让自己在糟糕的日子里快活起来”,所以她冒着世人耻笑也要不管不顾嫁给他。
他从来不归家,对府邸一众女人皆是淡淡的样子,她以为他就是这样,毕竟经历了那么多,他不可能像常人那样那么容易敞开心扉。
所以,她不争不抢,不悲不喜,左右他对谁都那样。
可是今天,当她注意到他看嫡福晋的眼神时,她才发现,自己或许是错了。
也许连他都不知道,他看福晋的眼神与别人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