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煜很耐心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回忆总是格外的漫长,特别是儿时温馨的回忆,叫人十分的怀恋。
等回忆完童年,左将悠然地叹了口气,苦笑道:“现在这里全都成了废墟,昨天我沿着城墙走了一圈,除了戒备的士兵,一个百姓都看不到。”
宋煜盯着他的脸,特别是脸上那条恐怖的刀疤,沉默了许久,倏忽开口问道:“你脸上的疤是在战场上留下的?”
这样直接说起人家身上丑陋的疤痕是极其不礼貌的,好在左将毕竟是戎马一生的煞将,刀尖上舔生活不拘小节,并没有在意宋煜的唐突,而是将手覆在脸上,细细揉捏那条疤痕:“五年前与土塘军队作战的时候留下的,血流下来把胸口的战甲都浸透了。”
粗糙的手指往上,覆盖在眼睛上,语气中充满了侥幸:“那会儿血将这个眼睛都盖住了,我还以为要瞎呢。”
宋煜并没有因为他这番玩笑而面露同情,而是整个人突然阴沉几分,语气也骤然变得严厉冰冷:“如果不是因为这道疤,你现在也在牢里。”
左将一愣,身子微不可闻地颤了一下,破烂的藤椅立刻如老牛拉车般发出刺耳的噪音。
“王爷——”左将忐忑地开口,就看见宋煜摆了摆手,站起来。
他的身后有一面巨大的地图,整个边塞的山川河流全都被绘制在上面,两个用朱红笔特别表示的地方就是洛神和启国三军的大本营。
两军之间只隔了一道清水江。
宋煜修长的手指落在地图上,左将立刻配合地上前,视线追随宋煜的手指滑动。
宋煜的手指从启国的三军越过丘陵穿过清水江,最后返操到洛神大军的背后,并且指了其中一处制高点,说道:“这是我规划的路线,傍晚行军,夜晚横渡清水河,天亮之前登上百威山,然后将洛神的军队包围在这块腹地!”
计划很完美,路线没有问题,就连挑选的制高点也是精心考量过的。那一块碎石居多,战士可以就地取材,直接攻击洛神的军队!
但是左将迟迟没有说话,他的视线一直落在百威山上,像是凝固了般。
宋煜抽回手指,端起案几前的茶盅缓缓啜了几口。左将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不知在想什么。
宋煜阴沉的声音再也绷不住了,冷笑问道:“将军是在思考行军的可行度,还是在思考北疆王的立场?”
“王爷——”左将猛地惊醒,面上大骇,就急着要辩解。
宋煜先发制人:“我知道将军是北疆王一手提携起来的,当年你不过是军队中一员普通的亲兵,将军脸上的伤就是为了救北疆王才有的……”
左将摇摇欲坠,脸上冷汗淋漓。
“你们处处约束三军,视军令如儿戏,不过是替北疆王抱不平。当然,不得不说,三哥的确是有本事,能让你们这么多属下誓死效忠追随左右,但是——”
话锋一转,宋煜脸上多了几分冷凝:“本王只问将军一句,战士上阵杀敌,浴血奋战是为了什么?”
“保家卫国,守护百姓。”左将目光躲闪,好容易才说出这八个字。
换来的是宋煜无情的嘲讽。
左将面子上有些过意不去,甚至微有几分薄怒地拔高了声音:“王爷可以将末将以抗旨不尊的罪名关进大牢,但是您不能侮辱我们这些士兵!我们抛头颅洒热血,兵戈铁马征战一生这些都是事实!我脸上的上,右征大将军腿上的刀疤,军师胸前的暗伤,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至少,我们在战场上没有一个人退缩!”
说的铿锵有力,荡气回肠,宋煜却只扯着唇角笑了笑,语气里的鄙夷之色更加浓郁:“将军如此为自己脸上贴金,不觉得羞愧吗?”
“你!……”左将温怒。
宋煜冷笑:“殷国进军我大启,无数城池被夺,成千上万百姓流离失所,背井离乡,大启的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里,正需要你们这些士兵去拯救的时候,你们在干什么!”
左将脸上的温怒凝固了,他有些羞愧地低下头。
“你们为了自己的私心,为了一己之力,赖在帝京,以各种各样的名义推脱不肯出兵!帝京城门口的难民越来越多,你们却视若无睹,还成天以自己以往的军功和伤疤示人,要大启的百姓拥护你们,感激你们!你们才是真正的刽子手!”
“如果三军能尽快出征,我大启又何至于有那么多城池被攻陷,那些无辜的百姓也不会因此而丧命!你们曾经或许立下赫赫战功,拯救无数性命,但是现在——”
宋煜的话没有说完,左将已经羞愧地不断摇头:“王爷,求您别说了。”
宋煜深吸一口气,有些难过。
以前在帝京的时候并没有想过战场的恐怖,等真正到了这里,看见那些在战火中失去家园的百姓无助地哭泣,死了娘亲的小孩子嚎啕大哭,死了儿子的寡妇无依无靠……
人性的软弱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以往的坚强算计这会儿全都消失殆尽。他甚至开始自责,若是自己早一点出兵,这些人是不是就不会遭受这样子的厄运?
回头见左将同样是痛苦后悔不已,对于这片土地,他的感情不比宋煜浅。
儿时美好的记忆全部化作残垣断壁,所有的美好在战火中飞灰湮灭,那些熟悉的乡亲百姓死的死伤的伤,对于左将而言,这样子的痛苦像是一把钝刀,深深地插在他心口,叫他难受不已。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宋煜走上前,拍一拍他的肩膀:“不管你们以前是谁的兵,现在我们都是为了大启子民作战,为了我们的家人我们的土地作战!”
左将抹了把眼睛,重重点头,视线落到地图上,仍是有些迟疑:“王爷——末将斗胆,末将觉得右征大将军说的没错,此刻天寒地冻,朝廷答应送来的棉服迟迟没有运过来,我们也没有足够多的船渡河。这样的天气出去,士兵一定会被冻死的!”
宋煜回头,自是一笑:“谁告诉你们没有物资,没有棉服,没有船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