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抬眸,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注意力全然在书中。
程峰注意到,他看的是一套周髀算数,看上去更像残卷,书页泛黄,有些地方像是被耗子啃过一样,坑坑洼洼的。男人却看得津津有味,一刻也不分神。
程峰礼貌地又问了一遍:“阁下可是韩先生?”
才终于不耐烦地抬起头,斜睨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两人对视不过三秒,男人就十分不乐意地皱了皱眉,用手点了点案台前的一块木板。
程峰这才注意到,红木木板上以黑墨用小楷写了几个大字——“一应自取,案前结账”
这先生,好生任性!
程峰还是第一次见这样子做生意的,哪家店的掌柜不是热情周到,希望生意红红火火,他倒好,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别说招呼客人了,就是一句礼貌的问候都没有。
不禁让程峰怀疑,福晋这次是不是找错了人?
还是耐着性子,又说:“韩先生有礼,我是七王府的下人……”
刚提到七王府,就见韩先生蹙了蹙眉,一副看白痴似的盯着他,语气严厉起来:“什么七王府不七王府的,要买东西就买,不买请离开!别打扰老-子看书!”
瞧瞧,说话都这么粗俗不堪!
……
墨竹小筑内,木婂捂嘴而笑:“所以,你最后是被骂出来的?”
程峰气不过,还击道:“我可是从王府出去的,代表了王府的脸面,岂能与他计较。”
木婂卟哧一笑:“分明是说不过人家,灰溜溜回来的。”
程峰气得唇角直颤。
锦绣才开口道:“好了,别吵了。”看向程峰,问:“你可有告诉他,王府想聘他为账房先生?”
程峰点头:“说了的,他没搭腔,直接将奴才轰了出来。”
说起今儿早上的遭遇,程峰还有些怒气冲冲。
想起锦绣点名要请那位先生来,不由得小声劝道:“福晋,会管账的人多了去了,何必非他不可。您都没见过他,怎知他是否有真本事?”
锦绣点头。一开始她想的是将人召来,考查一番,若是有真本事就留下。谁知道人家根本不屑来王府当值。
不由苦笑,吩咐程峰:“让马厩的人准备马车,我亲自走一趟。”
程峰见锦绣面色沉沉,便知她是铁了心要去看看,不好再劝,于是下去准备了。
锦绣只带了木婂去,临走时让木婂拿了厚厚一摞账册,缓缓去了城南墨斋。
去的时候刚过晌午,路上行人稀少,墨斋更是一个人都没有。
按程峰说的,掌柜那个态度,谁会进去买东西啊!
锦绣去的时候韩先生还在看书,看得不是周髀算数,而是缉古算经。
一边看,一边拿起桌上的圆木算盘噼里啪啦跟着算起来。
锦绣站在边上看着,直到韩先生眉开眼笑心满意足地将算盘放下,锦绣才清咳了两声。
韩先生目光立刻落到她身上,微微停顿,又旋即皱着眉挪开。
一副嫌恶的样子,和程峰说的半点没差。
木婂看着不由蹙眉,这样做生意,生意能好吗?
锦绣没有在意这些,上前几步,韩先生已经十分不耐烦地率先开了口:“夫人东西选好了?”
木婂气不过:“是什么态度,哪有你这样开门做生意的。”
锦绣将木婂拦下。
韩先生扫了木婂几眼,又从锦绣身上划过,语气十分不好:“不买东西进来做甚?两位是来消遣我的?”
这臭脾气!
若非有锦绣拦着,木婂定要上前理论一番。
锦绣按按木婂的手背,示意她不要说话。自顾上前一步,客气道:“先生安好,妾身今日登门,是有一事要向先生讨教。”
韩先生才放下手中书卷,懒懒看她一眼,没了先前的不耐之色,态度却依旧不大好。
锦绣见他不说话,便朝木婂递了个眼神,木婂不情不愿地将账册递了上去。
锦绣温婉道:“这些账簿积累了五年之久。妾身苦苦寻人,也没一个有本事弄清的。几经探访,得知先生乃是珠算高人,特求上门,还望先生一助。”
韩先生瞟她一眼,随后视线落到账簿之上,好半天才冷笑道:“夫人这么颐指气使的未免有些强人所难吧。”
话里有拒绝的意思,却没有将话说死。
锦绣看出来,这位韩先生对账簿之类的算数十分感兴趣,又想起先前进来的时候,他手指如穿花在算盘上拨弄,不由心中一定。
笑道:“妾身并没有强行要求先生的意思,也不会白白占先生的便宜。先生若是能将这些账目理清,妾身银子没有,府里有两套古朝失传的五经算数,作为酬劳给先生,如何?”
一提到五经算术,韩先生原本淡淡的眸子一下子亮了起来,他腾地站了起来,目光火热,问锦绣:“果真是五经算术?北周甄鸾的那套?”
锦绣点头。
兴许是修建府之时,宫里一并给的,放在库房都蒙了尘,锦绣前几日才翻出来。
见锦绣点头,韩先生二话不说,直接将账册收下,生怕锦绣反悔似的,又问了一遍。
“只要将这些账册整理完,夫人就肯给五经算术?”
锦绣再次点头。
韩先生立刻坐了下去,翻看起账册来。
翻了两页,又想起什么。
忽然打开抽屉,一阵乱翻,摸出一块黑漆漆的木牌,甩到桌上,吩咐道:“待会儿你们出去的时候把门关上,挂上这牌子。”
木婂将牌子拿起来,上头写了几个大字——“闭馆休整”
这人!
为了一套算数,连铺子都不开了!
木婂大感无语,锦绣却示意她不要多言。
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马车上木婂还有几分不满地嘀咕:“他一介小小的掌柜,凭什么指使福晋您。态度傲慢,半点不懂规矩,这种人福晋真的要请进府来。”
锦绣只徐徐一笑,道:“有真本事的人性子大多比较古怪。五年的老账,盘根错杂,他若算清了,那实属人才。”
有意说给木婂听:“当年刘备三顾茅庐,可有嫌弃孔明只是一介草夫?任贤用人,若是还拿腔作调,谁能脚踏实地效忠?”
木婂大为受教,一副惶然不好意思的样子。
锦绣又叹:“纵然是我诚心聘请,人家还不一定肯来呢。”
木婂就畅然舒了口气:“这个不怕,福晋忘了,库房还有一套更为珍贵的九章算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