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行,果不出我所料,不过兄弟的两千两银子特么是这么好拿的?”退出一段距离的孙化城看着不远处清兵所作所为阴测测说道。对方大阵并没散架,只派出少量兵勇将地上银两捡起,然后集中放置到随行大车,每当银两增长到一定规模,都会有人朝己方指指点点,间或不可名状的狂笑一番,许是在嘲笑自个轻易上当受骗吧。
“呵呵,快了,快了…”他还在碎碎念着,身旁张志光则略有些紧张的看着清兵们高兴的玩儿捡钱游戏,嘴里不停嘟念道:“炸、炸、炸、炸…”
“炸!”
“轰、轰…”一团团泥土或碎石在强大的冲击波作用下被高高抛向天空,振聋发聩的爆炸声中,还夹杂些听不真切的惨叫与哀嚎。残肢断臂甩着血珠飞到大阵前沿,重重砸在地上,血腥场面顿时让阵中某些没经历多少世面的兵勇骚乱不已。
空心阵被这突兀异变所震惊,有了些许松动迹象,钱志恩打个激灵,又看到前去捡拾银两的清兵哀嚎着没命往回窜,倏地厉声喝道:“小心埋伏,都特么别乱,别乱…让开空子把人放进来,但有敢冲击阵线者杀无赦。”
将为兵之胆,领兵将领只要不乱,其最少也能稳住身边人不会崩溃。再说对面匪兵并没有趁乱攻击,所以虽骤然受到许是开花弹的轰打,可清兵仍在短时间内度过慌乱阶段,而钱志恩继续着有条不紊的指挥:“李富孙,派人过去把伤兵接回来,死的就别管了,其他人听我口令,随时准备撤退。”
事情有些大条,谁也没能想到,匪军竟然拥有类似开花弹一类他想都不敢想的利器,这可是只有湘淮楚军或八旗绿营中精锐部队才装备得起的军国重器,而自己这次出击也仅带了两门三百斤重、打散弹的劈山炮而已。
钱志恩想到此心头一阵冰凉,己方兵勇可真真承受不了那玩意儿的轰打,只能寄希望于匪军手里此类弹药存量不多--虽然没发现炸雷来袭踪迹,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对方用的竟然是地雷,整个清军上下都没用这个的习惯。
有士兵出得大阵,佝偻着腰快步跑向几个伤兵所在,然后背在身上一溜烟跑回,只在最远那个许是倒霉,刚有同袍将他背起,没走几步,“轰”的一声响,两人惨叫都没发出便被炸飞倒地,登时断了气。
“不对,有没有看到炸雷从哪儿来的没?”钱志恩终于发现异常,大声问道,刚才一下好几处地方爆炸,黑烟弥漫视线受阻看不清,这次却只有一个,看的还算比较仔细。
“像…像是直接从地下冒出来的,我记得有种唤作伏地冲天雷的炸炮便埋于地下,真要如此可是大麻烦。”李富孙在他身旁轻声提点道,只尚有些吞吞吐吐,似是不确定。
他说那玩意儿是前朝朱家产品,使用条件非常苛刻,总体而言属于华而不实。而清军中虽也有叫做地雷的东西,可那个作用是埋地下炸城墙用的,与太平军穴地攻城放的整棺材火药一个属性。
不过如此说其实也不太准确,因为此时清廷的军工专家户部主事丁守存与黄冕曾对地雷进行过研制,可惜二人做出实物过于沉重,轻者数十斤,重者逾数百斤,根本没有使用价值,也便没被朝廷所重视。而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地雷,要等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才由天津机器局与江南制造局批量制作。
“上当了,对方扔银子也特么没安好心。”钱志恩懊恼道,接着环视一圈惶恐不安的兵丁,高声叫道:“都打起精神来,别看伤亡几个弟兄,可咱也捞到了这些银子,回去都有赏钱,现在,贼寇已被我方击溃,转向,撤退。”
他可不想跟实力不明的敌人作战,变数太大,也便打算脚底抹油,只趁着大阵转向时又凑到李富孙身旁低声说道:“匪军打的就是开花弹,别再张扬什么伏地冲天雷。”
“哦…卑职明白。”李富孙点头应道,上官绝对清楚爆炸是从地下传来,但为军心计,还是瞒着比较好,否则给团练们知晓,他们一准会拒绝继续赶路。
“呵呵,占了便宜就想跑,哪儿那么容易。”远处一直稳坐钓鱼台的孙化城笑了,转头吩咐张志光:“告诉弟兄们,做好战斗准备,就一空心方阵,跑不快打不远的还真当老子怕了你不成。”
恶狠狠丢下句话,其人率先扬起马鞭,重重抽打在马匹身上,高喝一声“驾”,当先飞奔出去。
……
“轰”一声爆炸,又有数名士卒哀嚎着倒地,有同袍等待片刻见没后续爆炸赶忙前去查看,死亡仅一人,重伤者有三个,而这才是让人更觉可怕的地方--不光得分派人手照顾伤患,还要承受他们惨叫哀嚎造成的士气下降。别说什么直接将其抛弃,这根本不现实,那样做会有极大概率造成士兵哗变或崩溃了事,特别是对那些乡里乡亲或直接就是亲属关系的团练而言。
可这样下去也不是个法子啊,钱志恩满脸苦涩的瞧着士气低落的手下兵丁,伤兵们的惨叫与随时都有可能再次出现的爆炸已经让所部士气降到冰点,神经也绷紧到最大值,而那根弦随时都有可能绷断。
想到此他极度怨恨的望向嘻嘻哈哈绰在屁股后面不走的匪兵,这群天杀的反贼,竟然用如此恶毒计策对付自己,想来他们扔银子也不过是麻痹自个心智或拖延时间以埋地雷吧?
因着不敢散开队形,暂时只能以方阵形式移动,所以清军速度非常慢,而一路还没走过二里地,钱志恩便带人踩爆了十来颗地雷,总伤亡不大,关键伤士气。期间有团练练勇受不得此等煎熬,一头扎进旷野,顺便带动了大约几十人一起跑路,他们散的很开,也没踩到地雷,可跑出没多远便给人缴枪后尽数送回来--不能无视尽职尽责的匪军骑兵。
这下幸运不再常伴左右,这群人成功踩爆一颗,把正准备带人也窜进旷野的钱志恩吓得赶紧取消念头。
“大人,往下该咋办啊,这样下去咱队伍早晚垮掉,不如就停下耗走他们吧。”李富孙也没了指挥开枪时意气风发志得意满的骄狂神情,哭丧个脸问道。他出身良好,不过人有些不争气,文化课水平较之孙化城还多有不如,便转而学万人敌,又靠家里捐了个把总军职,当下却是后悔不迭,生怕小命葬送在此。
“怕个屁。”钱志恩懊恼,也担心,可他还真不怕,便训斥道:“就这样顺着官道慢慢挪,直到这群反贼不跟着为止,给本将放精神点,把头带好。至于停下来跟他们耗想都别想,那东西就在地下埋着,跑不走,咱又没带多少粮草,这士气耗不到明天就得炸营。”
“…是。”李富孙勉力打起精神,说出话却仍旧有气无力,直把上官气得想要破口大骂,好在此时有其他人来到两人身旁,开口就是叫苦,却是某家团练练首,唤作胡世安是也:“二位大人,如此下去…”
“轰、轰…”话还没完,又有地雷被触发,吓得几人赶忙缩头。而这次再也不是孤零零一颗,虽然众兵勇在踏上地雷那刻便停止前进,当不得此处埋藏数量多距离近,炸点附近躲避人群又将其它踏响,继而引起连锁反应。
当先后有六颗地雷炸响,并将附近清兵清扫一空,满地仅剩残破不全的尸体与大声惨叫的伤兵时,剩余兵丁再也无法承受如此重压,先是离死伤士兵最近者齐齐呐一声喊,然后亡命奔向原野,再顺势带动了整个大阵崩溃。
“回来,都给老子回来。”钱志恩见状狂呼,使劲拉住身旁没头苍蝇般乱窜的兵勇:“回来啊,这是最后一批,最后的,要不不可能一次爆开这么多…回来,出去更是个死啊!”
他徒劳的叫喊着,声音中甚至带有哭腔,却怎也无法制止士兵彻底大乱,犹自掏枪想要行督战之事,一旁李富孙却使劲将他拉住:“大人快跑,挡不住的,反贼动了。”
顺着李富孙指向,钱志恩向远方看去,然后痛苦的闭上眼睛,这的确是最后一批地雷了,否则反贼们不会发动冲锋,而那决然态度与时机把握,更不是已然崩溃的己方所能抵挡。好在他也是心志坚定之辈,不再多说,马鞭抽开前方挡道一人,高呼一声“跟我来”,打马奔向远方。
后面远远传来匪军骑兵叫喊声,速度太快,他没听清,不过不小心落后面的李富孙却是听了个一清二楚:“只要火枪银子不要命,扔掉之后赶紧滚蛋,爷爷们不收废物。”
……
“赶紧滚蛋。”孙化城一脚踢眼前绿营兵丁屁股上,口里止不住骂道,那人却以为眼前凶神恶煞的反贼头目要拿自个性命寻开心,犹自跪地磕头捣蒜不肯跑路,直到其人掏出把奇形怪状的手铳:“再不滚老子一枪崩了你。”
“滚、滚,俺这就滚,爷爷别动怒。”兵丁不再迟疑,赶忙爬起身,紧张之下又跌个跟头,引得一众骑兵狂笑不止,其人却似没听到,一溜烟没了影。
“您为什么要在胜利之后放过这些士兵?他们对你而言似乎是很好的劳动力。”约克在攻城之后便一直混迹骑兵队中,此时在孙化城身边指着拉最后的几个清兵疑问道。
看着不远处堆积在一起准备带走的缴获鸟枪并其他各类物事,孙化城心情大好,闻言大笑一声:“哈…我的确缺劳动力,可也不想再招来整群清兵。”
“为什么?政府军应该不会停止对你的地盘展开进攻吧?他们不可能因为一次失败就驻足不前,我在太平军跟前来围剿的军队打过,清楚他们失败后的韧性。”约克疑问反而愈加多起来。
“县城绿营驻军差不多就这些人,如果不放回去,官府势必从其他地方调派兵力,相对于一无所知的援兵,我还是希望跟这些败兵打交道。”孙化城说完见约克依旧一脸懵懂,耐心解释道:“败兵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只能窜回县城或团练驻地,有他们在,官府就算请求援兵也要将其算入兵力范围之内,下次再来,还得叫上。”
“而客军的规矩,走哪吃哪儿,当地必须出钱出粮,但清军军纪又十分成问题,所以能不用客军,一般官府绝不会自讨苦吃。何况士兵如果能返回多数,大败亏输也能给官员们整成略有小挫,甚至完成剿匪任务也不是不可能。”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再者说,败兵得经过整顿才能继续作战,间接帮我拖延时间,而下次再打,这群人必然会想起曾被我击败过的事实,无形中又降低了士气。再多来几次,他们就会对与我作战的命令生出抗拒之心,就算打,也会一触即溃,到最后,官府占据县城,我在外面来去纵横也不是不可能。”
“哦,上帝,这怎么可能,当地官员就不怕被人弹劾?”约克嘴巴张成o型,满脸惊讶。
“没什么不可能,只要上下串通一气,我又不太过分,双方保持事实上的默契很平常,瞒过更高一级的政府部门也不是难事儿。实际上,那些官员更看中的是城市,下面只要交上税,也便能睁只眼闭只眼。”孙化城回道,顺带叫住个从他身边急匆匆走过的匪兵:“没触发的地雷都起出来没有?”
“大部分都找到了,还差几个正在找。”那人赶忙立正回道。
“一定要清空,要不附近百姓得恨死咱们,另外让弟兄们小心点,别伤着自个。”这东西就这么一遭麻烦事儿,没爆炸还得起出来,否则定会伤及无辜。
此人得令离开,再看向约克,其人依旧在咀嚼他的说辞,孙化城笑笑不再解释。这并不是异想天开,拜上帝教、捻军、苗沛霖等各方势力起初能纵横乡间,便得益于州县甚至府一级官员的鼎力相助。
不长时间之后,战场打扫完毕,他也便叫道还在纠结的约克:“走了,今天还要赶夜路。”
“呃…为什么,你的人战斗以后不需要休息?”约克错愕道,彻底变成好奇宝宝。
“压根没死人,没甚好休息的,正好练下他们的抗压本事。”孙化城嘚瑟完又一脸向往的说道:“再说,我还要赶着回去成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