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一下,他的五百多号人像潮水一样涌进了一中的大门。他领着人跑到一中操场,见郭清明被反绑着,头上戴着一顶纸糊的高帽子,帽子上他的大名赫然在目,还打了一个大叉叉。郭清明被两个“红袖章”押着,高高地站在孔庙的门口,身上穿着用红布做成的长衫,很像道士穿的道袍,脖子上挂着一个木牌,上面写着“反革命修正主义”,脸上抹满了红墨和黑墨。无知和愚昧的学生用农村里婚娶时戏弄公公和阿伯子的方式侮辱着郭清明。
一个穿着军装系着武装带的人从人群中走出来,站在郭清明面前。他看清楚了,那人就是张海威。
张海威双手扳了扳腰里的武装带,清了清嗓子,攥着拳头高声喊:
“打倒郭清明!”
“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张海威还是有一些煽动性的,人群中响起了雷鸣般的口号声。余音未落,就见被他们刚才在门口撂倒的戴着“革造联”袖标的年轻人气喘吁吁地从人堆里挤进去,贴着张海威的耳朵在说什么。
而此时,马长存的楂楂胡脸上露出一丝狡猾的微笑。嗨,看来有个卖当的就有个上当的。
张海威果然上当了。
“同志们,胥龙武打进来了。这是考验我们的时候,也是保卫文化大革命成果的时候。冲啊!抓胥龙武!”
张海威的命令一出,人群哗一下散开,乱成一团,也不知去哪儿抓胥龙武。
“他妈的!”张海威解下武装带折成双层提在手里,在操场上走来走去,“胥龙武跑到哪去了呢?”
正在张海威为找不到胥龙武发愁的时候,马长存装着气喘吁吁的样子跑了过去。
“张司令,你要的人马带到了,总共五百三十多个,看够不够?”
“来得正是时候,快,快抓胥龙武,别让这家伙跑了!”
马长存也不知胥龙武是什么样子的,二话没说,朝他的五百多号人马一挥手:“抓胥龙武!中午在食堂吃饭!”然后他就不知溜到啥地方去了。等中午张海威找他吃饭的时候,咋找也找不到他的人。当然这是后话。
“胥龙武,你他妈的不是要找老子算账吗?出来!你给老子滚出来!”
“张司令,快!胥龙武带着一帮人进了办公楼,可能要占领广播室。快!他们刚进去。”一个擎着红缨枪、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前来报告。
张海威一听说胥龙武冲进了办公楼,眼睛眨了一下撒腿就跑。跑了几步又觉得不对劲,转身在人堆里“你!你!你!”一口气点了一群人,一声“走!”径直朝办公楼跑去。当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领着一帮人冲进办公大楼时,这里已经被胥龙武的人整得不成样子。走廊里空无一人,墙上的大字报被撕扯成片片扇扇,像清明节前后坟地里随处悠荡的长钱。电话线和高音喇叭线一截一截被剪断,在楼梯的栏杆和楼道的窗户上忽悠忽悠地晃着。
张海威顾不了别的,一口气直奔广播室,一只鞋掉了也顾不上拾,他心里很清楚,在这种关键时刻,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他推了一下门没有推开,便后退一步,狠狠一脚,随着“嘭”的一声响,连门带框都碎了。
张海威腾地一步冲进去,厉声吼道:“胥龙武!”
胥龙武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和挤进来的满屋的人吓坏了,刚刚从档案柜里拿出的一份材料,还没有来得及看一下便抖抖颤颤地哗啦一下掉在地上,他像一个晒蔫了的圆茄子瘫坐在一张椅子上。
“你,你们要干啥?”
“哼哼,我们要干啥你心里最清楚。你不是见天喊着要见我的血吗?老子倒要看你咋个见法?是文见还是武见?文见了到群众中走,武见了当场出血。”
胥龙武看张海威气势汹汹的样子,再看一眼他手里一下一下晃着的武装带,紫青色的厚嘴唇无声地颤动着。
“说!”张海威一把揪住胥龙武的头发。
“谁……谁……谁……谁反对……毛主席,我就……就……就……见……谁的血!”
“驴日的,我咋反对毛主席了,啊?”
“你……保刘……刘亮,斗……斗……斗……斗郭清明,就……就……就……就是反……反对……对……毛主席!”
“嘿嘿,你他妈的煮熟的鸭子还嘴硬,我让你再犟!”张海威把牙齿咬得嘎巴巴响,“告诉你,老子就是保刘整郭,这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需要,是当前形势的需要,看你咋的!”
“你……这是假……革命,不不不……不是……真革命。我……要告……告你!”
“我叫你告个明白。你不是要见老子的血吗?嘿嘿,你到阎王爷那儿见老子的血吧!”
说着,张海威抡起武装带啪啪左右开弓,在胥龙武的脸上抽了两下。随着武装带两头的铁栓在空中画着闪亮的弧线,顷刻间胥龙武的脸肿成了一个发面馒头。
“驴日的,我让你告!”张海威龇着牙又是两下。
胥龙武看张海威动了真的,觉得死到临头,就用双臂捂住头脸,闭上了眼睛,准备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牺牲生命。蓦地,他看见贴在办公室墙壁上的毛主席画像,一下来了勇气,说话也不结巴了,一把攥住胸前的毛主席像章,嘴里念念有词地默念了一会儿语录,高声喊道:
“毛主席万岁!”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
就在张海威要见胥龙武的血,而胥龙武默念着语录随时准备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光荣牺牲的时候,马长存却躲在一中操场西南角的厕所旁边,阶级敌人阴谋得逞似的发出狡猾的笑声。
“嘿嘿,让两个草包去斗吧!”他摸出一支“光荣”来,点着了火咂了起来,一边咂一边回味着让别人上当受骗时的得意和满足。
斗吧,斗吧,别看今日斗得欢,等到秋后算账,看谁还能跳得欢。什么“革造联”、“保皇派”,都他妈的不是东西,说到底是张海威和胥龙武的私人矛盾。
一中操场的孔庙前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成千上万的人都去抓胥龙武了。郭清明戴着那顶纸糊的高帽子,独自一人享受着毒辣辣的太阳,汗水顺着下巴滴答滴答极富节奏地落下来。马长存窥视周围再也没有人注意这个全县最大的“反革命”了,便扎了扎腰带,往低里掩了掩破草帽的帽檐,从厕所墙角闪了出来,一个闲人似的悠闲地走过来,走到郭清明跟前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你……”郭清明有点吃惊。
“嘘——”他一副怕被人听见或者看见的神情,眼珠子神秘地一转,往四周看了看,做贼似的说,“跟我走!”
他把郭清明带到孔庙背后,麻利地解开郭清明反绑着的手上的绳子,大红布长袍,纸糊的高帽子,还有挂在脖子上的“反革命”木牌,被他用红缨枪头恶狠狠地刺了几下。去你妈的蛋!我让你们反!反!反!
他早就准备好的一辆马车,此刻已经停在一中后门的墙拐角里。年迈的车夫一边悠悠地咂着黄烟棒棒,喝着刚从“保皇派”手中弄来的军用水壶里的水,一边眯眼瞅视着动静。一中的道道巷巷对马长存来说并不陌生,他顺着教师宿舍和灶房三拐四转,就把郭清明带出了后门。
郭清明一瘸一拐走过去,斜躺在车厢里说:“马书记,这是一场政治斗争,这样走了不行吧?”
“啥行不行的,过了风头再说。”马长存哗一下给他盖上了早就准备好的一条破褐被,“驾”的一声,等待着回去吃料的马儿鬃毛一扬,朝着台地大队的方向愉快地走去。
“马书记,你看这军用水壶我用行吗?”年迈的车夫看中了水壶。
“行。归你了!”
日头刚刚偏西的时候,马车就把郭清明拉到了台地大队的领地。七月的台地,天高云淡,麦子鼓胀着成熟的喜悦,虽然县城里尘烟滚滚,正在上演着一场激烈而可笑的武斗,但远离县城的台地大队却洋溢着一种将要收获的祥和和宁静。从湟水下游的老鸦峡谷徐徐吹来的风,在吹黄麦秆和麦叶的同时,似乎使麦子的头颅也变得格外沉重了,它们再也经受不住左右晃动,随时准备着软软地躺倒在农人的怀里。
当他的那匹黑色骒马走进村口的时候,他听见了社员们沙沙沙的磨镰声,他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将军凯旋而归时的笑容。
“长存,咋子个?”那些一直守候在村口等待着他当了县长后牵马坠镫的人们,希望从他的眼神中能够看到点什么。
“好着好着。”
“咋个好法?”
就在善良天真的人们缠着他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时候,他找了个去茅坑的借口溜走了。他去饲养院卸了马车,顾不上给饲养员打个招呼,就带着郭清明径直上了“花果山”。那儿是大队的蔬菜专业队。虽然上面没有要求搞这样一个样板,但由于社员们吃不上蔬菜,就偷偷摸摸搞了个专业队,种了杏树、苹果树,还种了茄子、辣子、西红柿,总之,凡是能弄到种子的蔬菜瓜果他都折腾着种了一些,五六年时间被他务劳得像个花果山了。这是社员们自发叫起来的名字,但他自己却更习惯把这片地方看成是台地大队的“中南海”。谁说不是呢?时下郭清明所享受的待遇,在那种环境里无疑是“中南海”的水平了。
“中南海”座东面西,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真可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在这里他马长存就是大王。要去“中南海”,唯一的道路就是那条八米长的渡槽,要过渡槽,就必须让守渡槽的巨老汉用绳子吊下那块跟渡槽同样长度的木板。而这样苦心设计完全是受了某一部战争片中一个情节的启发,再让一队王队长前天充分发挥,现在就更像那么一回事了。
郭清明的到来,无疑使他对这座桥更加重视,巨老汉放桥收桥周而复始日复一日的简单而枯燥的劳动,也有了一种使命感。
临走的时候,他给巨老汉千叮万嘱:“听着,从今天起,没有我的条子,一律不准放桥,出了问题你知道唦?”他做了一个斗“黑五类”的手势说,“至于工分,按三百六十五天算,放羊的来存子拿多少,你就拿多少,少一分你找我。”
那时候一年的工分放羊的最多,放桥收桥这样轻轻松松的劳动得这个工分,如果对谁没有诱惑,那他一定是脑子在打铁。
从此,马长存成了郭清明和“中南海”的总后勤,隔三间四乘着夜黑他送去柴米油盐。婆娘精心喂养的十几只老母鸡也让他偷偷摸摸地打发到郭清明的肚子里去了。他的婆娘还以为是牛角壕壕里的野狐下的害,哭喊着传了一庄庄,闹得全庄子人去公社铁匠铺的俞铁匠那里打“枷闹”,准备打一场对付野狐的歼灭战。就在台地大队的青壮年男人在民兵连长的带领和精心策划下,连续几个月连一根野狐毛也没有弄到的时候,在马长存装模作样调兵遣将的配合中,郭清明却坐在“中南海”里,在茄子、辣子、南瓜这些在县城土产公司也难以买到的蔬菜的呵护和老母鸡汤的滋润下,渐渐地恢复了健康,慢慢地咀嚼着马列著作和俄共党史。这是郭清明一生中最充足的一次“充电”,他认为比上了几年党校还实惠。
那时张海威纠集了一批“革造联”的铁杆人物,在一辆“嘎斯”的专门服务下,折腾了两个月,到处追查郭清明的下落。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仅仅打听到郭清明被一个马车拉走了,可就是不知道弄到啥地方去了,更不会想到是马长存这个“革造联”的副司令一手策划的。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
十六年后的一九八三年,中央开始调查“三种人”,县上组成专案领导小组派调查组一行三人来到台地村,说马长存在“文化大革命”中加入过“革造联”,当过头目,整了老干部,甚至还制造过流血事件。按当时的形势,如果这些都是事实,他的党籍和书记是保不住的。调查组带着行李进村住户,整整一星期时间在社员当中都没有查到什么,即使有一些意见,也与“革造联”无关。
马长存吃了一辈子的大队书记饭,他心里很清楚,在这节骨眼上,不能乱了方寸,一定要顶住。时下不是砸烂公检法的“文化大革命”,没有证据是不会把人咋样的。他一边一次次地写着汇报材料,从解放前写到解放后,甚至连祖上三代都写得清清楚楚;一边拖延时间,在脑海中反复掂量着事情的严重性和后果。最后,他牙一龇推出了两个证人:刘亮和郭清明。
“我阿咋整过老干部?我根本就没有整过一个老干部。在这个问题上刘书记和郭专员可以作证。至于加入‘革造联’,那是一小撮人别有用心签了我的名,借我贫协主席的声望搞事端,我本人根本不知道。我用人格和党性保证,请组织上查清。”
郭清明在“中南海”没有白嚼马列著作和俄共党史,十六年后的一九八三年已经是地区主管农业工作的副专员;而刘亮经历了风风雨雨之后政治上更加成熟,差两岁六十了,还稳稳当当地当着县委书记。
在刘亮和郭清明的眼里,马长存无疑是大队书记这茬干部中的佼佼者,七十年代初,县上几次从大队书记这茬干部中招考公社一级的干部,马长存都没有这个心思,如果有,他早就是吃商品粮的正科级干部了。除此之外,刘亮和郭清明跟马长存都有一种感情上的纠缠,而这种私人感情,无论怎样理解都具有历史性和阶级性,他刘书记、郭专员不说好,还能说啥呢!至于那个叫张海威的“革造联”司令,那个曾将县城搅得天翻地覆的大人物,听说一九七零年在挖反修防修防空洞时,在一次塌方事故中光荣牺牲,被追认为烈士。现在是不是烈士对他来说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张海威不能作证。还有那个默念着语录准备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牺牲生命的胥龙武,从没有跟马长存直接联系过,到现在还相互不认识呢!
历史就是这样混沌,留下的只有让人们思考,还有什么可调查的呢?调查的结果,马长存仍然是一个政治清白的好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