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只念过四年书,但文件的真假他还是有识别力的。他看完了命令,迟疑片刻,摸了摸鲜红的大红印子,很郑重地叠了一下,塞进口袋说:“回去告诉张司令,就说过几天我病松了一定来。至于群众人数现在还定不下,让他把心放到校场里,反正我大队八百多号人,有的是劳力。”
他狠狠地咂完了最后一口“黄金叶”,扔了烟头,一声“走”,顺着田埂又往一块地头走去。
王小兵跟在马长存的尻子后头在田埂上走了一会儿,见马长存没有更多的表示,便说:“马书记,你既然已经收到了命令,就签个字,我回去了也好说。”
“我不识字,你就替我签了吧。”
“这,行吗?”
“行哩行哩,我不识字,这张司令是知道的。”
打发走了王小兵,他继续和他的几个队长干着他们应该干的事情。他一边布置哪块地该浇最后一茬水,哪块地不该浇,一边打发大队会计去脑山联系田客,准备收麦。他们大队满川种的是穗大颗满的黑麦芒,麦黄是一两天的事情,一千多亩地,七八天时间要割完庄稼,劳力不足。而且脑山的田客使的都是月牙形大片片镰刀,茬桩矮,贴着地皮一镰一镰割下去,要多割下不少麦草,这样既保证了饲养院七十多头牲口一年的草料,余下的还能去罗家湾造纸厂卖几个钱。至于张海威要多少革命群众的事,对他来说是次要的。
其实,他跟张海威的接触只有两三回,仅这两三回他就看出了张海威的肤浅,往往是话一出口就知道了他的意图。他知道张海威现在最需要的是他的革命群众和他在县上的威信。但一个人的群众基础和威信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这要看你跟群众是不是建立了一种鱼水关系。你可以当好一个县委书记,但你不见得就能当好一个大队书记。他之所以迟迟不去就职,就因为看不惯张海威坐山雕似的居高临下地一个一个发红头文件,到后来干脆打发一个小尕子来。噢,我马长存也曾是上过省报头版头条的人物,是台地上响当当的大队书记,也不能随便打发个脬蛋娃娃叫一声我就去吧!现在是你巴结我,而不是我求你。他去县一中跟张海威进行试探性的接触,并非热衷于权力和运动,完全是出于一种利用别人的动机;但他不能让别人看透他在利用别人,反而要让别人认为他在帮忙。在这一点上马长存基本上是成功的。
他这样迟迟不去的目的,完全是为了摆个架子,让张海威亲自来台地大队请他出山。
实事跟他想象的一模一样。
第二天,张海威果真骑着一辆大链瓦车车亲自跑来了。当张海威的大链瓦车车远远地从村口上进来的时候,一种得意和满足像盛夏的柳荫下躺在竹条椅上刮着冰糖盖碗茶一样,注入了他的五脏,他有点飘飘然晕乎乎的。人呐,看来该摆架子的时候还是要摆个架子的,不然事后人家还说你是窝囊废。
张海威一口一声“马书记”,直叫得马长存的心口窝窝里像熨斗烫着一样。他迎上去牢牢地握住张海威抓了十多年钳子的手说:“张司令,让你当司令的亲自大驾光临,鄙人真不好意思。有啥事就说吧,我马长存只要能做到的,一定赴汤蹈火。”
“马书记,你是革造联的副司令,现在该到了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时候了。其实,也没有啥大不了的,你就在西片的五个公社六十四个大队凑上四百多号社员,多了更好,七月十二日上午到县城参加批斗宣誓会。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有了群众的支持,我们的革命才有基础。”
“这好办,不要说四百多号人,就是一千多号人也不难!”
“这就好,这就好。”张海威异常激动地握住了马长存的手说,“关键时候,还是你靠得住。”
打发走了张海威,他揣着王小兵前几天给他的“命令”,跑到红卫公社和东方红公社去纠集人。他以“革造联”副司令的身份基本上把四百多号人都摊派完了,自己大队只挑选了二十多个精干小伙子。本来他不想在自己大队纠集人马,但左想右想没有点“嫡系”是不行的。
势单力薄的张海威怕斗不过胥龙武,前思后想不踏实,七月十一日深更半夜弄了一辆“嘎斯”车,又一次来找马长存。
“马书记,咋样,四百多号革命群众是不是有困难?”
“没有没有。群众一听说要保卫毛主席,报名很踊跃,已经上了五百人,不是在成分和政治上对那些麻达的狗崽子黑五类卡了一下,早就超过七八百人了。”他看了一眼张海威脸上的表情说,“咋样,五百号人够不够?不够了明儿早上再组织一批,还来得及哩!”
“够。”张海威激动地搓着手说,“你真行!”
“咋样?这下该放心了吧!不过,吃挂面不要盐,有言在先,人已经给你弄好了,明天的中午饭你管上。还有,等夺了权当了县长、书记啥的,可不能高高在上忘了老兄,啊?”他嘴上说的是光面话,心里却暗暗自语:张海威呀张海威,就凭你这点下水还能当书记、县长?说老实话,给我当个合格的社员都不够哩!
“哪里哪里!这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需要,县长、书记我咋敢想!”张海威嘴上谦虚,心里却高兴得连脚后跟都在颤抖着,“至于中午饭,好说。”
张海威喝了一杯开水,怀揣着一颗定心丸,坐着那辆“嘎斯”车连夜赶回了县城。但马长存还必须做一些安排。
他叫来五个队长,狠狠地咂了几口烟,学着张海威的神情架口说:“大家听着,现在该到了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时候了,我们台地大队是县上树起来的一杆子旗,落在人后头不好说。但革命和生产不能分开,革命进一寸,生产长一尺。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抓革命促生产,这大家都知道,不多说了。眼看麦黄了,龙口里夺食马虎不成,这大家也清楚。一句话,就是守家的把心操好。”
“马书记,你就放心去吧!脑山里的五十多个田客都说好了,加上我们大队的几百号劳力,只要老天爷打个盹,五六天时间不下冰雹,田就割倒了。”
“还有,塌洼那几十亩地,要早点开镰,要不下一场过雨牛角壕沟的山水出来,全完了。”他看一眼一队队长说,“王队长,前几天说的事弄好了吧?”
“弄好了。人啥时候来?”
“这你甭管,这件事一定要弄好。看大家还有啥?”他看了看说,“没有了散!”
七月十二日清晨,当太阳刚从东面的山豁口冒出影儿时,红卫公社和东方红公社的五百多号人就陆续在台地大队的大柳树下集中了,加上他们大队的二十多个“嫡系”,总共是五百三十多号人。马长存特地起个大早,挑选了大队饲养院里那匹黑色骒马,备好了鞍,拉了拉缰绳,腾一下跃上去,威风凛凛地朝大柳树下奔去。
“革命群众听着,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纪律是执行路线的保证,只有有铁的纪律,革命才能战无不胜。到时候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看我的口令和眼色。”他在马尻蛋上拍了一下,猛然拉一下缰绳回转头来,对台地大队的几个队长和社员们说:“等麦子浇过最后一茬水,就要割田,一满黄了再开镰,怕来不及哩。一定要做到革命和生产两不误,这一点一定要心中有数。到时候谁的队里出了麻达,张三李四断了口粮,我没有救济粮,啊!把话说到前头。”
“你放心走吧,队里的心我们操着,不会生麻达的。”
“长存,快去吧,等收拾了那些反革命,当上了县长是我们台地大队的光荣。”六十八岁的五保户老人一边说一边掂着罗圈腿跑过来,抓住黑骒马的笼头说,“前几天我在隍庙看了个卦,说我们大队要出个大人物,想来想去,就你。快去吧,啊!要不让他们抢了头功,不好办哩!”说着,在马脖子上拍了一把。
“驾”的一声,他用双腿猛地一夹马的肚子,那匹灵性十足的黑毛贼亮的骒马脆脆地打了一个响鼻,在原地昂起头颅,便撒开了欢儿。他朝一队队长呶了下嘴,那口吊在大柳树枝杈上的大钟,便当当当地响起来。顷刻间,所有的人都是一副庄严的神情。
五百多号人马沐浴着早晨的霞光,在土路上排成了长长的一溜儿。他在马鞍上扭过身子往后一看,那些扛着用各种型号的钢筋砸成的红缨枪的人民群众,还有那些家里没有钢筋,只好砸一个三角标头套在白蜡棒上,酷似电影里农民赤卫队的社员们,脸上流露出神圣而庄严的神情。他不免偷偷地抿一下嘴,一种领袖的欲望糖水一样徐徐注入了他的血管。他听着后面铁器相互碰撞时发出来的声音,突然想起李闯王骑着高头大马踱着稳稳当当的马步走进北京城的故事,一时间如同喝醉酒似的哼哼着,用秦腔和眉胡的腔调摇头晃脑地反复哼哼着“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他这样刚刚哼了几句,队伍里便喊起了“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口号声,这他事先没有做任何策划和鼓动,群众是自发喊出来的,这说明群众的革命热情是谁也无法阻挡的。
郭青兰领着几个学生娃娃站在大队小学门口目送着他。当他的目光接触到那一对黑黑的大大的眼睛的时候,刹那间,就像一股四月里清凉而温柔的风吹在他身上,那块脖子里天阴下雨就发痒的死肉疙瘩,突然间疼了一下。他双腿狠狠地夹了一下马肚子,使劲掩一下缰绳,“驾”一声,黑骒马翘起了尾巴,一溜烟出了村口。
艳阳已经把他身后的那棵大柳树照得灿烂夺目,柳叶上泛动的光晕辉煌无比,他的心情比五月的天气还好。在这样美好的天气和愉快的心境中,他不仅要过一回统领五百多号人的领袖的瘾,而且要乘张海威和胥龙武斗的机会把郭清明接回来,稳稳当当地保护在他的大队。保护好一个干部就是保护革命。在他看来,不管是张海威的“革造联”,还是胥龙武的“保皇派”,都是秋后的蚂蚱跳不了几天,等过了这风头,刘亮照样是刘亮,郭清明也照样是郭清明,你张海威、胥龙武还是他妈的拿钳子的命。是骡子是马,封神榜上早就封好了的。哼,革他妈的命,滚他妈的蛋。
已经到了西门口了,他吁的一声扯托住了马缰绳,朝后摆了摆手示意停止前进,那五百多号革命群众便停止了前进。县城里尘烟滚滚,像正月里旱场上闹社火,乌烟瘴气。背着红宝书拿着红缨枪的红卫兵小将们一群连着一群往前潮水般涌着,吼成一片。
“打倒刘亮!”
“打倒郭清明!”
“誓死保卫毛主席!”
“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嗨,刘亮不是早就打倒了吗,已经是草人把把了,有啥打的嘛!”他刚这样想过,更多的背着红宝书、扛着红缨枪的红卫兵小将们从新华街那边潮水一样涌过来,很快就把西门口给挤严了。他不得不从马背上极不情愿地挪动着尻子滑了下来。
他把马拴在西门口的一个车马店里,顺着西门巷口的电线杆子一路躲躲闪闪地往一中操场走去。“革造发十八号”命令写得清清楚楚,批斗宣誓地点是一中操场,还没到一中操场,咋就这么多人?看来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头,更多的群众还在后面哩。他赶紧从人群中要了一顶破草帽,扣在头上往前走。还没走几步,他在一处拐弯的地方发现墙壁上贴着一幅漫画:一匹变形的人脸马身的黑马,扬着鬃毛吃力地往前跑,几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聊斋》式的人物,蛇一样牢牢地缠着黑马的尾巴,前方是无底的深渊。第一眼看的时候,他突然想到的是皮影匠手里摆弄的皮影子,觉得挺有意思的;可仔细一看,才看出门道。大黑马下方写着刘亮刘书记的名字,蛇一样缠在尾巴上的那几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其中就有一个写着自己的名字。
他火了。日你的贼先人,你们争权夺利,这我不管,可拿老子垫背,不行。老子今天要看你们的下场。如果说刚才马长存的心里还美滋滋地充满着一种领袖的自豪,那么现在这种自豪顷刻间变成了愤怒。他仇恨地把眼珠子一瞪,扎紧腰带。
“他妈的,上,还愣着干啥?扯!给我扯!扯完了就在这里集中。”
五百多号人编了五个连。还不到半个小时,五个连长分别带着人马到齐了。
“都扯完了?”
“完了,完了,一张也不剩。”
“我让你们贴,看贴得快还是我扯得快!”他响响地啐了一口口水,顺手摸出一包“光荣”牌烟,每人发了一支。
“马书记,你说吧,先去阿咋?”
“革命群众听着,收拾好手里的家什,往一中操场冲!都跟紧了,一个也不能拉下!”
他率领着五百多号革命群众,雄赳赳气昂昂地冲到一中门口的时候,批斗宣誓会已经开始了,有八个红卫兵把着门。
“你是台地大队的马书记吧?”一个佩着“革造联”袖标的年轻人在门口迎住他们。“快,已经把郭清明押进去了,就等着宣誓批斗哩!”
“滚他妈的蛋,我们是胥龙武的人,找张海威算账。”他手一挥,手下的人二话没说,就把那个守门的“红袖章”撂倒了。
“告诉张海威,我胥龙武今天要见他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