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升起了浓雾,柔曼的轻纱阵阵袭来,冰河有些开裂,时而发出震耳的声音——即将开凌了。
吴丽沿着那条小道走向乌兰河。
她静静地坐在那块石头上,又掏出了那封信,熟悉的笔迹散发着父爱。接到信整整一个星期了,看过多少遍她已数不清,父亲重新走向工作岗位,恢复原职,她再也不会受到歧视和冷语了,她和其他人一样平等自由,享受着阳光的美丽与温馨。可是她的内心深处——那个一生都忘不了的记忆却时常被打开。他已经离开这里了,去年他调到了盟文化馆工作。年底恢复高考,他考上了解放军艺术大学。他现在怎么样了?当然,他一定很好。也许此刻他正在课堂上听着老师讲一堂课,也许他正在读着一本关于美术理论的书籍,也许他正在画着一幅醉心的画卷。无论怎样,他早已焕然一新,不再是以前那个头发蓬乱、胡子满面的牧马人了。他早已把自己忘记了,自己算什么呢,和他不过是青春期的一场恋爱游戏而已,根本不值一提,况且是自己背叛了他。当初他告诉自己,他是无辜的,自己没有听,他向自己表白,他是怀着一颗圣洁的心画那幅画的,自己不信。她清楚地记得他们最后一次在这里谈话的情景。
“吴丽,我们再谈谈好吗?”
“不!我们没有谈话的理由。”
“你还不肯原谅我?”
“你走吧,我永远也不想见到你。”丁旭踉踉跄跄地跨过乌兰河,义无反顾地走了。“今天,他已经是一名解放军艺术学院的高材生,而我算什么。在我困难的时候,他走近了我,在他困难的时候,我离开了他。”她深深地自责着、懊悔着。“不!即使我不离开他,他最终也会离我而去的,环境变了,一切都会变的。”想到这儿,她的心有了少许的安慰。不去想他了,不想了,她晃着头,力图把丁旭的影子从脑海中抖落掉,可是丁旭那放荡不羁的话语和满目忧虑的面庞,就像影子一样在她面前交织晃动着,令她挥之不去。忽然“得得”的马踢声踏碎了吴丽的思绪。
“吴丽,你的信,还有邮件,请你签字。”
“噢,谢谢!”吴丽站起身在邮单上签上自己的名字,从通讯员手中接过信和邮包。通讯员飞马而去。她轻轻地打开了信。
吴丽躺在炕上辗转反侧。
……我们一路走来,经历了那么多曲折,除了爱,还有一种不能割舍的东西,这恐怕是我一生再也找不到的——我们共同经历的那段难忘的青春岁月。这只皮手镯,是草原青年相爱的信物,是我离开盟里时买的,今天我把它寄给你,让它见证我们曾经在草原相爱的日子,让它伴我们一生。我等着我们重逢那一天。
此致
敬礼!
丁旭1978年3月20日于北京
大地已经开化,冰河正在融泻,轻纱拂去,阳光从云缝中射了出来,照耀着这片欣欣向荣的草原。
“赵岩、江锋,白书记让你们马上去一趟。”
马力穿着喇叭裤,留着长发,肩上背着一个吉他,手里拎着一个旅行袋跳下了汽车。
“马力,如玉。”大家迎了上去。“你们可回来了。”
“回来了!”
“真想你们!”大家接过他们手中的提包、旅行袋。
“我们也想大家!”
“外面的变化大吗?”
“大极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马力,你胸上别的这个墨镜很……”
“这是蛤蟆镜,当前最流行。是梁?送给我的,这次演出中我们成了好朋友。”
“马力又进步了。”
“坐了这么长时间车,一定累了,快进屋慢慢说。”女生们簇拥着白如玉,男生们簇拥着马力进了屋。
“如玉这次演出时间真长,差不多快三个月了。”
“是啊!”白如玉摘下了帽子。
“哟,如玉你的流海烫了?”
“是呀,满城都是卷发。”
“真漂亮。”大家围着白如玉看着。
“带什么东西了。”
“你们看。”白如玉从旅行袋里拿出一个鞋盒,打开盖子,一双皮鞋现了出来。
“哎呀,是高跟鞋。”女生们惊奇地望着她们有生以来见到的第一双高跟鞋。
“快穿上给我们看看。”白如玉换上了高跟鞋挺立在地中间。“快走两步。”白如玉潇洒地迈着步子,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采。
“如玉,鞋跟是什么做的。”
“我听说里面是木头块。”
“穿的人多吗?”张秀春问。
“满城尽穿高跟鞋。”
“哎呀,太好了!太好了!过几天探亲我也烫发,穿高跟鞋。”刘爱武拍着手。
“你呢?秀春。”
“一样。”大家开心地笑了。
“听说又解放了一大批电影?”
“是啊,电影院天天上演这些好电影,还有许多外国电影,看都看不完。”
“什么好电影?”
“太多了,《刘三姐》《甲午风云》《冰山上的来客》《我们村里的年轻人》《水晶鞋与玫瑰花》《天仙配》。”
“什么配?”刘爱武瞪大了眼睛。
“天——仙——配”白如玉一字一顿地说。
“天仙配?”
“就是天上的七仙女和地上的董永两人相爱的故事。”白如玉解释着……
杨涛一头闯进男1号,“马力!”
“杨涛!”
“你可回来了,好想你呀,你好吗?”
“我很好。你呢?”两人拥抱着互相打量着。
“当然好了。嗯……”杨涛眯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位奇异装束的牧友:“马力,你可彻底解放了。大喇叭裤可以扫地,长头发可以扎小辫儿了。”
“这回呀,赵岩可不敢说我了。”
“谁说我不敢说你了?”赵岩和江锋一步跨进门槛。
“报告队长,我回来了,请问队长我需要剪头发吗?”
“当然需要。”
“队长再让我留几天,等打完了马鬃我再剪掉,可以吗?”
“不行,你打不了马鬃了。”
“为什么?”
“刚刚接到上级通知,要我们全部返城。”
“全部返城?”
“除了我,我做最后的交接工作,然后……”
“然后和我们一块回去?”大家纷纷拥了进来。
“不,我要在这儿报考大学。”
“在这儿考大学?”
“是的。”赵岩坚定地说。
“赵岩,回去考吧。”王海军说。
“对,回去考,这次我们一块考。”陈玲说。
“是的,回去考,家里那边条件好,还有老师辅导。”大家说。
“不,我决心已定。”
“可是我的学生……”
“新调老师即日可到。白如玉。”赵岩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走到她面前,“这是春晓歌舞团给你的调令。”
同学们缓步登上乌兰山,将永儒布墓前的杂草清理干净,培上新土,把一束干枝梅放在了他的墓前。然后向英雄致以他们崇高的敬意……
他们默默无语地走向前去,凝视着山下奔腾不息的乌兰河。他们在静静地想着,想什么呢?也许他们在想乌兰河发端于何处?也许他们在想大海是什么?四个春夏秋冬的轮回,一千三百多个日日夜夜,为了远大的理想,明天,我们就要离你而去。乌兰河啊!乌兰河!我们真的舍不得你!舍不得你的大爱,舍不得你那雄伟的英姿。不,乌兰河,其实我们永远也不会离开你,你早已注入我们的血液,成为我们生命的一部分,我们的胸中澎湃着大海的波澜,同样涌动着乌河的激流,海与河已然交汇成我们的生命之水,我们在你的哺育下已经长大,已经成熟。你必将使我们在未来的征途上,百折不挠、永远奋进。
二十四棵山楂树在微风中发出了沙沙的声响,同学们为它浇上了最后一次水,水慢慢渗入土壤。不久,它就会发芽,长出新的果子来。
“再见!娃娃快长吧。”爱武亲了亲娃娃的额头。
“再见!可爱的人们。”
“再见!我的第二故乡。”
“再见!”泪水打湿了人们的衣襟。
“再见吧,美丽的草原,再见吧,可爱的家乡!啊哈嗬嘿,为了远大理想我们要展翅高翔……”
青年队空荡荡的,赵岩一个人在油灯下凝想着,一个个熟悉的面孔涌现在眼前:调皮的马力,孟浪的丁旭,憨厚的卫东,坚毅的江锋,天真的爱武,执著的白如玉……赵岩又打开了小妹的来信,“……哥哥,你考吧,我已经长大了,我和两个姐姐会照顾妈妈的。小妹海鹰。”他又打开了李斯特的来信:“……赵岩,我们三个商定,请你务必报考北京院校……”去年恢复高考,斯特考上了中央音乐学院,子豪考上了北方师范大学,丁旭在盟里考上了解放军艺术大学,那时他还没有出来。赵岩轻轻地把信放入信封,拨亮了油灯,打开了书本。
赵岩正在给红星小学生上最后一堂汉语课,明天就放暑假了。下课铃声响了,“同学们再见!”
“赵岩老师再见!”
红星小学经过二十多天的修缮已焕然一新,望着土墙上新刷的蒙汉两种文字书写的大标语,乌书记和赵岩兴奋地谈论着:“乌书记,你的蒙文写得真好。”
“你的汉文写得也不错。”两人会心地笑了。
白书记和一个青年走了过来,“白书记。”
“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新调来的我们红星小学教师王·朝勒门同志。”
“您好,王老师,欢迎您!”
“您好,王老师!”
望着阳光下油渍未干的大标语,白书记轻轻念了起来,“知识就是力量!是啊,知识就是力量,没有知识就没有力量。我们再也不能耽误孩子了。”片刻,白书记转过身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封厚厚的信封递给了赵岩,“给,赵岩,你的入学通知书。”
两天后,两匹骏马向南奔去。
“赵岩,你会忘记这里吗?”
“你说呢,巴特尔?”
“我想不会。”
“是的,我不会忘记的,她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赵岩跳下马,“回去吧,巴特尔。”赵岩把马缰递给巴特尔。
“再见!”两人紧紧拥抱着。巴特尔跳上马,挥了挥手,“再见!”然后猛地一抖缰绳飞驰而去。赵岩凝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和点点的蒙古包群,毅然地转过身,登上了汽车。他从背包里掏出日记本赫然写下:“1978年8月20日我离开了草原……”
1978年9月1日赵岩怀揣着北京航空学院入学通知书,信步跨入大学校门。
金辛身着蒙古袍坐在乌兰河边,他的思绪飞向了远方。二十一年前,那个凄凉的上午从眼前划过……
音乐学院党委办公室。“金辛,你的反党罪行是严重的,从今天起你停职检查,向组织彻底交代你的罪行……”当年他是那样风流倜傥、出类拔萃,可是从那天起,他从顶峰一落千丈,成了人们唾弃的大右派。他的初恋女友离他而去,昔日好友也像躲瘟疫一样躲开了他。那天晚上他喝了许多酒,他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他将女友写给他的情书全部烧掉了。后来他每天除了检查就是打扫一至四楼的走廊、楼梯、厕所。他像失去了灵魂的躯壳一样,不停地扫着、擦着,尽着清洁工的职责。有一天,他刚打扫完厕所出来,迎面走过一个人,当他与那人擦肩而过时,那人用微弱而坚定的声音说道:“不要用鞭子抽打你的灵魂,让你的心飞起来,你就会看得远一些。”他是本院作曲系王启刚教授,也是右派,被分配看大门。晚上他推开了值班室的门,走了进去,那天晚上,他们开始了心灵的交流。
“孩子,不要放弃你的理想。”
“我已经没有理想了。”
“不,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汉朝人黄霸和夏侯胜的故事。黄霸,字次公,西汉淮阳阳夏人,此人清廉正直,是当时著名的好官。汉宣帝初年,曾经下诏,要为汉武帝立庙乐,让朝臣们讨论,在朝议中绝大多数人都表示:诏书说得对,武帝文治武功卓著,应当立庙乐祭祀,独有夏侯胜申述种种理由,不同意给他立庙,夏侯胜的意见自然引起不少人的攻击,这时候黄霸正做着丞相长吏的官,也参加了讨论,他听了夏侯胜的议论,没有当场批驳,后来也没有向宣帝劾奏,他认为既然要朝议,自然得让人提出各种意见,结果可不得了,夏侯胜被加上非议当今皇上诏书,诽谤先帝无德实属大逆不道的罪名,被关进了监狱。黄霸也被扣上附和、纵容夏侯胜的罪名,和夏侯胜关在一起。准备判处死刑,黄霸觉得被关在牢里无事可做,又和这样一个《尚书》专家在一起,正是求教的大好机会,就对夏侯胜说,‘您给我讲《尚书》好不好?’夏侯胜说,‘你我都是被判死刑的人,说不定明天就会推出去砍头,还讲《尚书》干什么?’黄霸笑着说,‘孔子不是说过吗,朝闻道,夕死可以!我能抓紧时间学一点东西,就是在被砍头的时候,也心情愉快啊。’夏侯胜被黄霸的爱学习精神感动了,立即答应了他的请求。自此之后,二人互相讲论、研读不断,苦寂的牢狱生活也变得充实多了。三年之后汉宣帝听了别人的劝告,也觉得为一次朝议就把两个大臣下狱不当,不但释放,而且官复原职,更重要的是二人的学问都大大长进了。”
“教授。”他激动地叫了一声,王教授拉着他的手,用慈祥的目光望着他,向他点点头。
正是王教授的故事给了他心灵的启示,他把它化作了一生永恒的动力。后来他被关进监狱,再后来被遣送到内蒙古改造,但他始终没有放弃对艺术的追求,他已经将自己整个身心融入到艺术的世界。只要闲下来,他就会拿起琴来,同时他也在不断地探索和创造着蒙古族音乐艺术。斯特前几天来信说,他已被破格选送出国留学,他的学生终于实现了他的梦想,他感到无比地欣慰。现在女儿已经九岁,在他的培养下,一天天进步,想到这些,纵然自己这一生与音乐无缘,但他感到满足了,自己还有什么可遗憾的?
妻子挑着水桶向河边走来,她——一个蒙古族姑娘,贫牧的女儿,喜欢上了他。他比她大十五岁,在他三十五岁时,她不顾家人反对与他结为连理,生活的艰辛让她的身体每况愈下,为了爱,她支撑着这个家;为了他,她付出着自己的爱。
“涛娅,我来,不让你挑水,你为什么不听?”金辛快步走了过去,夺过妻子的水桶。在牧区,男人从来不挑水,但金辛例外,他的妻子为自己付出了一生的幸福,他要尽自己的力量呵护妻子。
“不,不要,你的腰?”
“没事,现在不疼了,给我吧。”夫妻一步步朝自己的家走去。
“爸爸,来信了!”女儿跑了过来,将信递给了爸爸。
“信?”金辛接过信:北京东方音乐学院。他撕开信封打开了信:“金辛同志:组织上已为你彻底平反昭雪,恢复名誉……”泪水打湿了信纸,“涛娅,涛娅,你看,你快看呀,我解放了,我终于……”金辛转过身大声呼唤着,“啊!涛娅,涛娅,你怎么了?”只见妻子倒在炕上。金辛急忙扶起妻子的头,妻子慢慢睁开眼睛,“涛娅……我解放了,我解放了,我们可以过好日子了。”妻子微笑着点点头,静静地看着他轻轻地说道:“我的丈夫……”然后闭上了眼睛。
“涛娅,涛娅……”
“额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