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怒吼,漫天皆白,腾格尔草原遇到了空前的雪灾,有的地方雪深达两米,交通完全中断,几乎与外界隔绝了。
公社党委正在召开紧急会议,巴书记表情严肃地说,“同志们!这是我们腾格尔草原百年来未遇到的特大雪灾,我们的牧场每天都有大量的牲畜死亡。我们的同志每天都在和风雪搏斗着,有的带病坚持在抗灾一线。灾情仍然继续,形势非常严峻,困难摆在面前,我们要全力以赴,动员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组织一切人力、物力支援抗灾第一线,力争将灾害降到最低程度。我相信在党的领导下,在毛泽东思想的指引下,任何困难都吓不倒我们,我们必定会取得抗灾保畜的伟大胜利……”
红星大队办公室亮着油灯,斑驳的土墙上映着大队党支部、革委会成员的身影。大家都表情凝重。
“白书记,我们女生坚决要求到第一线抗灾。在这风雪草原,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牧民,保护集体财产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张秀春说。
沉默了片刻,白书记下了最后的决心说道:“秀春,看来只有这么办了,接到上级命令,要我们派部分男劳力参加清雪开路,我们再也抽不出剩余劳力了,大队决定留下男生四个放牧组继续放牧,其他的撤回参加清雪开路,由你们女生接替他们来放牧。你们没放过牧,没有经验,尤其是这么大的雪灾,难免会出现危险,我们应该考虑一个万全之策。我看是不是这样,除江锋一组外,两个女生和两个男生搭配组合一起放牧,也就是,把两群牲畜合并到一起,两个白天放,两个晚上下夜,这样比较安全,可以互相照应。你看怎么样?”
“可以!”
“好,恩主任,你去动员一些牛粪,尽一切力量保证需要。”
“好,我这就去办。”
张秀春冒着大雪回到青年宿舍。大家一齐围了上来。
“怎么样,大队同意我们女生去放牧吗?”
“大队决定个别同学留下,其余人员接替部分男生放牧,支援抗灾一线。”
“我们去哪放?”刘爱武问。
“我们分成三个组,和男生搭配一起放。注意把所有保暖的东西都带上,另外向牧民家借张牛皮。好,大家准备吧。”
小卖点已经无货可卖,徐心池也加入抗灾行列。她交接完小卖点工作,就去牧民家借牛皮。她一连去了几家都没有借到,牛皮已经大都用于支援抗灾前线。怎么办呢?没有牛皮,根本住不了没有火炕的蒙古包。自己的腿已经患上了关节炎,有时疼痛难忍,陈玲说如果再不注意,就会越来越严重。她来回转着,又去了几户有希望的人家,但刚刚被同学借走了。她不知所措地垂着头思想着,该借的都借了,看来没有希望了,她再一次扫着那排蒙古包兼土坯房的住宅,还有谁家可能有呢?忽然她的眼睛落到了那个灰暗的蒙古包——牧主家。徐心池的心砰砰急跳起来,她家肯定有,谁也不会向她——牧主婆借的,这一点她深信不疑,看来只有这条出路了。她一定会借给我的,因为对于她来说,革命小将有求于她,是一种高的礼遇。而且上次她还告诉自己赶错了牛,当时自己还误会了她,以为她想搞什么阴谋,结果不是,这说明她也有好的一面。她四处望了望,一个人也没有,她快步朝着她家走去,就在离她家几步之遥的地方,她停住了脚步。不行,这样太冒险,万一被人发现,可就完了,现在四点多了,等一会儿吧,等到天黑再行动。她回到房间收拾着东西,除了行李、日用品外,她还要带上那本贺敬之的《放歌集》。她用一张毛头纸把它包好,装进了书包里。时间过得很慢,她静静地等待着。
天黑了下来,徐心池穿上羊皮大衣正欲出门,张秀春回来了。
“你去哪?心池。”
“我去借牛皮。”
“怎么,你还没借来?”
“没有。”
“那我陪你去。”
“不,不用,我自己去。”徐心池急忙阻止着。
“心池,你怎么了?”张秀春奇怪地看着徐心池,感到她有些异样。
“没什么,我一会儿就回来。”说着她一脚跨出了门口。“她是不是识破了自己,刚才一紧张,话都走了调,幸亏屋里暗。”外面风高月黑,她快速朝前面走着,不时回头看看有没有人跟踪自己,差几步接近牧主家的栅栏前,她放慢了脚步,四处望了望,当确定确实无人跟踪后,她以最快的速度打开牧主家的栅栏门,快步走了进去。她站在牧主家的蒙古包门前,她的心狂跳着,她拢了拢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努力地镇定着,然后伸出手来,就在她的手即将碰上门板的瞬间,她犹豫了,猛然缩回了手。就像上次牧主儿子给她糖一样,“我这是怎么了,我一个革命青年,贫农后代居然向她——牧主婆——阶级敌人卑躬屈膝借什么牛皮,我们天天讲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我现在踏入了她家的门,不就意味着与阶级敌人站在一起了吗?和她同流合污了吗?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忘了呢?”想到此,她吸了一口凉气,倏地转过身像逃离鬼门关似的跑了出去。她一路跑着,仿佛要把刚才糊涂的一闪念彻底抛掉。到了宿舍门口,她放慢了脚步喘息着,怎么办呢,干脆就那么去吧,不要牛皮了,她的心似乎坦然了,于是朝大门走去。忽然她又站住了,那张痛苦的脸在眼前晃动起来,她是一位同学的妈妈,她家就在自己家旁边。这位同学的妈妈饱受风湿折磨,她的身体严重变形,她从未出过家门,她家的窗户从未打开过,除了上厕所,她的半生都是在床上度过的。她的这位同学从小就承担着家里所有的家务,自己的关节炎已经到了严重地步,会不会也变成她那样,她越想越可怕。摆在自己面前有两条道路,要身体,不要阶级,要阶级,不要身体。她在门口徘徊着,心理在痛苦地挣扎着。不行,我不能像她那样!我才十九岁,我是为了抗灾。想到这儿她又返了回去,过去她剥削穷人,现在应该让她为抗灾贡献一份力量吧,她这样宽慰着自己。终于她鼓起了勇气,“当当!”
“谁呀?”蒙古包传来悉率声,一会儿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了一张脸,一只眼睛朝外观望着。
“大……噢。”徐心池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了一个大,妈字被她咽了回去。这一尊称怎能配到她身上。牧主婆看清了,是一名青年。她愣着,将门开大了一点,奇怪地看着徐心池,以为她走错了门。“你,你不是找我吧?”
“嗯,我找你,你家里有牛皮吗?”
“啊!有,快进来。”牧主婆终于弄明白了来者的意图,急忙将徐心池让进了屋,屋里很破旧,就她一个人,牧主儿子也出场放牧去了。
“你等等。”牧主婆感动了,感动得有些哆嗦,多少年来,没有人理她,没有人对她露过笑脸,今天居然有革命知青来到家里求她,这一刻她感到好像恢复了一个人所拥有的尊严,她抹了一下湿润的眼角,战战兢兢地划了一根火柴,点燃了马灯,走了出去。徐心池随后跟了出去,忽然她又躲进了蒙古包,她怕马灯的光亮暴露了自己。
牧主婆带着一分骄傲,走向外面的小仓储屋,外面很静,只有她蹒跚的脚步声伴随着袍子的呼啦声。她打开柳编的屋门,走了进去,徐心池从门缝里向外观看着,只见仓储室里,人与光影晃动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牧主婆抱着牛皮走了回来。她选的是一块上好的牛皮。
“可以吗?”牧主婆展开牛皮。
“可以。”徐心池点点头,接过牛皮转身要走。忽然她又转过身来,看了一眼牧主婆,牧主婆站在那儿喘息着,脸上、身上沾满的灰尘,头上还有几棵乱草,“谢谢你!”徐心池说道。本来她不打算说谢谢二字,她完全是应该的,她欠了人民那么多债。可是看到她这副样子,和刚才蹒跚吃力的步伐,不知怎么,这两个基本的感谢词竟说了出来。牧主婆愣了一下然后说道,“来,先放下,坐一会儿。”牧主婆拉住徐心池的手,已习惯了人们冷酷面孔的她,被突然到来得温良激荡的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不知怎的,徐心池也好像忘了自己的身份,鬼使神差般地坐了下来。牧主婆虽然快五十岁了,但脸上的皱纹不太多,白皙的肌肤,标致的面孔,看得出年轻时她是一位美女。
“你多大了?”
“十九岁。”
“不易啊!”说着牧主婆抹了一下眼角,“来喝茶。”牧主婆为徐心池斟了一碗茶。“喝吧,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徐心池。”
“徐心慈。”牧主婆吐着含糊不清的汉语。
“想家吧?”
徐心池没有回答她,看了一下牧主婆点了点头。
“哪不想啊!我十六岁嫁给了巴拉根的阿爸,哭哑了嗓子,那才多远啊!孩子,你明天就去……”
“什么,孩子?”这两个字让徐心池心里一抖,使她如梦初醒,我怎么和她如此亲密,以至到了这种地步,我差点叫她大妈,而她已经顺口成章地叫我孩子了,我们居然成为了一个阶级,我在干什么呀,自甘堕落到如此地步,想到这,徐心池一下子站了起来,如闪电般朝门奔去。
“心慈,牛皮带上。”牧主婆一把拉住了徐心池的手。
“我不借了。”徐心池头也不回,力图挣脱牧主婆的手。
“心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牧主婆抹着泪水,“我……我命不好啊!我是贫牧。”
“什么?你是贫牧?”
“十六岁那年,巴拉根的阿爸看上我,我被抢到他家,做了他的二太太,牧改时他跑了,留下了我和巴拉根,我好苦啊,嫁到他家刚刚三年……”牧主婆大哭起来。
“别……你别哭。”徐心池把她扶到炕头。
“早先,没人说我们,可是现在……”牧主婆失声痛哭着。
听了牧主婆的话,徐心池心里开始泛起了波澜,对她重新评估起来,难道她和自己一个阶级?
“没有牛皮,睡在雪地里,怎么得了,会要命的,就算我不好,这牛皮没错啊,拿去吧。”
徐心池懵懂地走出了牧主家的门,一路上,她的心像打碎了的五味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心池借来了?”
“嗯。”
“这块牛皮真好,在谁家借的?”刘爱武羡慕地说。
“燕吉玛姐姐家。”
“咦,先前我去她家借时,她说没有了啊,她说谎?我们平时很好,她为什么不借给我呢?”刘爱武一阵难过,徐心池更加难过,自己让爱武误会了燕吉玛姐姐,她感到无地自容。对不起爱武,更对不起善良的燕吉玛姐姐。
“心池,千万注意,我担心你的关节炎。”陈玲叮嘱着。
“没事。”
“心池,你有什么心事?”张秀春问。
“没有,睡吧。”徐心池吹灭了油灯。
“不对,你今天好奇怪。”
“别猜了,明天我们就要去放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