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和下了马朝营子西头的家望去,阳光直射着他的家园,马上就要见到母亲了,他的心里非常复杂。怎么和母亲说呢?
“额吉。”
“布和,你回来了。”母亲扔下手中的活下到地下,拉着儿子的手,不住地揉着昏花的眼睛看着风尘仆仆归来的儿子。
“额吉您又熬夜了?我还有袍子穿呢。”
“我熬夜算什么,这件袍子的羊皮最好,放牧穿着它不冷。看你的脸都冻了,快暖和一下,做咱们牧民的儿子,天天都要受苦啊!”说着母亲把儿子拉到炕边。“来,布和,穿上试试。”母亲拿起为儿子缝的新袍子,布和顺从地将胳膊伸进袖筒,母亲用她那双粗壮的手为儿子一一系着扣子。
“额吉,你看正合适。”布和伸开双臂在原地转了一圈,母亲笑了,笑得那样甜蜜。“还少两个扣子,脱下来吧,额吉给你缝上。”
“额吉,您太辛苦了,我……”看着母亲布满皱纹的脸,他把话咽了回去。
“布和,你怎么了?”母亲看着说话有些吞吐的儿子。
“额吉,我,我想……”
“布和,你今年十七了吧?”
“额吉,我今年已经十八岁了。”
“噢,是十八岁了,额吉老了,记不得事了,我儿子已经长成大人了。”
“额吉,我要当兵。”布和终于鼓足勇气说了出来。
“当兵?”母亲看着儿子。
“是的,我要报名参军,当一名解放军,保卫祖国。”
“我儿子要走了,要离开家了。”
“额吉,我……如果您不同意,我就不去。”
“不,孩子,你去吧,额吉不拦你。”
“额吉,我的好额吉。”
布和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往事一幕幕涌向心头。家里六个孩子,自己是最小的儿子,最大的比自己大七岁,母亲几乎每天都在忙碌着,为了六个孩子,她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劳作,每天都是拖着疲倦的身体忙里忙外。听姐姐说困难那年,额吉天天吃野菜,将粮食和奶食省给自己和大自己两岁的高娃姐姐吃。七岁那年,他大病一场,母亲骑着马到三十里地外的地方给他请来大夫,救回了他的命。母亲为了我们,为了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六个子女,耗费了自己一生心血。其实她完全可以过得好一些,她完全可以不要我们,她可以结婚,养育自己的子女,可是她放弃了,她把自己的一生全给了我们。如今自己长大了,却要离开她。“不,我不走,我不能丢下她。”
“什么,布和,你不报名了?”
“额吉我不走了,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一刻也不离开您。”
“孩子,你怎么可以这样,走,额吉带你去报名,”母亲说不出大道理,但母亲知道儿子是对的。母亲用她那粗大的手拉着儿子走出了家门。
丁旭拿着入伍通知书,呆坐在炕头。他的心情很复杂,这次是去一个大城市当兵,无疑对于每个人都是一种诱惑。他盼着自己被批准。果然青年队唯有自己是那么的幸运,被批准入伍了。可是当接到这张入伍通知书时,他却高兴不起来,思绪像闸门一样被打开。来边疆已经一年零三个多月,四百个日日夜夜如电影在眼前一一闪过,骑马、画画、批林批孔、美术学习班、放马。其中有欢乐,有迷茫,有痛苦,有浓情。可是这一切即将过去了,永远结束了,新的生活就在眼前。自己就要离开,要永远地离开这里——离开没有电,没有自来水,封闭落后的草原,去一个好地方,去享受那美好的军旅生活。多诱人啊!可是我的理想是什么?我为什么来草原?我是为了画画、画马来草原的。我的理想实现了吗?我对马的神韵彻底领悟出来了吗?他抬起头来,望着那张八骏图。没有,还差得很远,我还要画百骏图,万马奔腾图。还有,她怎么办,吴丽那忧郁的目光和羸弱的身影在他的脑际闪了出来,难道我真的要离她而去?丁旭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双手插进了他那茂密的头发里。自己心里曾无数次地对她说,永远和她在一起,永远保护她。可是自己还没有向她表达,就要离她远去了。同学们还在后山打石头,迎着风雪打石头。我就这么走了,第一个离开这里,虽然不会有人怪罪,包括赵岩一直鼓励大家踊跃报名参军,可是一种从未有的感觉——失落感久久地萦绕在心头,令他挥之不去。啊!我多情的风雪草原,我亲爱的同学,我怎么舍得你!丁旭抓过酒瓶喝了起来。
马力从牧场回来走进自己的房间,屋子里空荡荡的。“他出去了,一会儿就会回来的,我等他,明天他就要走了,我要送他一程。”他想起了和丁旭在火车上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喂,画家,你叫什么?”
“我叫丁旭。你呢?”
“我叫马力。”两个人就这么认识了。一年来,他们是最好的朋友,他可以和任何一个人随便,但他对丁旭从来都是怀有一种说不清的情谊。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是他的直率,还是他的什么?不知道。“一会儿他来了,别忘了,让他来信邮张照片来,想他的时候就看一看。还有,让他给我张画,以前丁旭给他画,他从来不要,他说让他帮助他保管,这回他走了,留作纪念吧。”马力抬起头来,看着墙上的那幅八骏图。平时他很少注意他的画,今天看起来,别有一番情在里面。都怪自己晚出生一年,不到十八岁,否则自己会和他一起当上兵的,会继续和他在一起,哎,结束了,这么快就结束了。马力低下头来,“咦,这是什么?”马力这才看到了地上散落的纸片,他蹲下身拾了起来,放在炕上合对着。“啊!入伍通知书,他,他怎么给撕了,他为什么要撕了,难道他?”马力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惊喜。“我去找他。”
乌兰河又冻成了冰河,银色的冰带横卧在原野上,两岸茂密的灌木丛和柳枝上挂满了银花,远处两匹马儿在低头吃着枯草,大地显示着凝固的美。丁旭站在那儿,握着画笔细心地画着。
“丁旭!丁旭!”丁旭回过头来,马力气喘着跑了过来。
“你不走了?”
“你说呢?”
“真的?太好了!”
“丁旭!”丁旭转过身来,同学们站在了他的身后。
“太好了,要走我们一块走。”刘爱武用手擦着脸上的泪水。吴丽似乎很平静地望着丁旭。
“对,这样走让人受不了,我们一起来一起走。”
“不,丁旭,你走吧,机会难得。”赵岩把粘好的入伍通知书递到丁旭手中。“当兵也是一种锻炼。我们虽然提倡扎根牧区,但保卫祖国也是我们青年应尽的义务。”
“对,走吧,走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不要一时冲动,只要你不忘了我们就行。”
“走吧,我们知道你舍不得离开我们还有马,但那是一个新天地,你会有更多更好的同志和战友,也不一定非要在草原画马。”大家劝说着。
“丁旭,你走吧,是我太自私了。”马力含着泪望着丁旭的面孔。
“对,丁旭你走吧,不然你会后悔的。”刘爱武说,吴丽也朝他点点头。丁旭深情地看了吴丽一眼,然后说对大家说:“我从来没后悔过,假如后悔,就让我做一次后悔的事吧。”说着,他把那张粘好的入伍通知书撕得粉碎,任凭风儿把它轻轻地吹走。
“丁旭!”马力喊着,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我早就说过了,丁旭不会走,他无拘无束,不适合当兵。”
“杨涛,你快闭嘴吧,他心里一定不好受,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我是不舍得他走,心往回使劲,所以应验了,你们应该感谢我才对。”杨涛说道。大家都笑了起来。
“哎,如果那一天我们的杨同学走了,会怎样?”
“我青年队一重大损失。”
“什么呀,他要是走了,我该省多少事。”刘爱武说道。
“我……我……”
“我什么我?本来就是嘛。”
“我再也不要病号饭了。”杨涛大声地嚷着,“哎,不行,还得要,不然,我变成受欢迎人士,那我也不想走了。”
“还想走,你好好改造吧。”
查干大妈家聚满了人,查干穿着一身新军装,就要走出草原——母亲的家上路了。查干大妈摸着儿子的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流淌着。自从查干两岁来到草原,就从来没有走出这片养育了他十六年的土地。小时候,他的身体很差,母亲给他起了这个名字——布和,蒙语为结实的意思,看着眼前结实的儿子,母亲的心多高兴啊!“布和,这是你最喜欢吃的奶酪,带上吧,到了部队可是没有。”母亲递给儿子一个装着奶酪的小包。布和接过奶酪小包放在鼻子边闻着,奶香沁人心脾,传遍全身。“谢额吉!”布和给母亲深深鞠了一躬。
“布和到了部队就写信来,免得额吉惦念。好好干,别给我们草原人丢脸。”哥哥、姐姐们叮嘱着。
“我会的。高娃姐姐,你身体不好,要多注意!”萨仁高娃流着泪水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