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孔同学,怎么,又去看你的菜?”杨涛故意把你的二字拉得很长。
“是啊,今天月亮大,过去看看。”也不知道是孔卫东真的没听出这略带戏谑的话语,还是早已习惯了杨涛无时不在的俏皮话,或者根本没有时间理会他——他已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菜地上。
“走,我和你一块去。”两人并肩向菜地走去。此二人性格大不一样,一个是“实干家”,一个是“虚干家”。孔卫东话少,杨涛话多,尽管如此,这并不妨碍两人的交往。杨涛总是爱和孔卫东开玩笑,可孔卫东属于那种你越逗他,他就越严肃的类型。按杨涛的话说,这样才有闹头。
“哎,怎么总是绷着个脸?还是保持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吧。”杨涛侧着脸看着孔卫东。
“我不挺乐观的吗?”
“差远了,还想着那事儿呢?”
“什么这事儿那事儿的,我没事。”
“我告诉你,我看江锋对孙红挺好的。”
“这关我屁事。”孔卫东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当然是很醋的,其实他早就看出来了。
“你想不想听?”杨涛脸上透露出一丝神秘。
“听什么?”
“嗯,啊……就是……算了,别将来追查起来,说是我传的。”不知杨涛是真怕还是卖关子。
“你究竟想说什么?”两人走进了菜地。
“你可千万不要乱说。”
“知道。”孔卫东不耐烦但又迫切地想知道这位仁兄又有什么最新消息传来。
“那天,我看到赵岩和白如玉在河边谈话,而且看样子很谈得来。”
“是吗?他一贯反对……也许他们讨论文艺演出方面的事情,听说要举行知青会演,他俩是主力。”
“不那么简单,以前白如玉就爱往他们屋去,不信问马力。”
“他带头?”
“是啊,我也觉得他不该,队长居然带头谈恋爱,上次他会上批评有人写情书,递纸条,规定不许恋爱。可是……”杨涛说到这儿看了一眼孔卫东。然后接着说道,“不让别人明恋,而他们却在暗恋,真是马列主义口对外。哎,可不许乱说,否则我该……”
“知道。”杨涛的话又勾起了孔卫东的心事。他一边捡着地里的碎石,一边想着。自从背上那个恶名之后,他一直不敢再有所作为。因为反革命为大,流氓为二,他确实怕这顶帽子。可杨涛的一番话,好像又鼓足了他的信心。他都带头恋爱,为什么我不行。还有,江锋在和我争,我为什么退后。
“走吧,快九点了。”两人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突然一个东西倏地窜了过去。
“什么东西?白白的?”杨涛抱着脑袋惊恐道。
“可能是兔子,对!是兔子来吃菜苗。追!”两人顺着白色的影子追了过去。可是一眨眼工夫没了。
“咦,哪去了?”话音刚落又一只窜了过去。
“还不少呢。听牧民说最近有兔子进营子,逮着了,换一下口味。”孔卫东三句话又与本行挂上了钩。两人追了半天也没追上,不知不觉追到了那片柳林。忽然一阵琴声传来。
“听!有人拉琴。”
“谁呀?这么晚了还”
“好像是小提琴。”
“走,过去看看。”孔卫东说道。两人轻轻走了过去。拨开柳枝,只见月光下两个朦胧的身影。
“好像是李斯特,那人是谁?”
“小声点。”
《梁祝》那凄婉动人的曲子飘了过来。两人静静地听着。他们从未听过这么柔美的音乐,一向对音乐不甚感兴趣的孔卫东也听入了迷。
“斯特,这一段,再听我拉一遍。”
“是金辛和李斯特。”二人大惊失色。
“他们怎么在一起,难道他们一直在一起?”二人感到问题严重,但柔美曼妙的音乐深深地吸引了他们,让他们不忍离去。音乐可把两个毫无关联的事物紧紧地连在一起而产生共鸣,音乐是人们战胜烦恼、痛苦,甚至恐惧的一种神秘力量;是抒发人们情感、理想、追求的心灵之声。音乐那跳动的音符就是一颗颗激荡的心,音乐可以改变世界。他们很快忘却了眼前这两个人究竟怎样——他们是在全身心地倾听着这梦幻般的金曲。金辛饱含深情地演奏着,一改他平时没精打采的样子。
“听懂了吗?前面是‘一股劲’的力量,后面是慢慢的、慢的、很慢的、更慢的、最后是拖曳的,层次一定要分明。”
“懂了。”
“好!再来一次。”
一曲终了。
“很好,有很大进步。今天就到这里。”
“快走,两人迅速离开柳林。”
“这事怎么办?”杨涛问。
“你说呢?”孔卫东反问。
“我看全当没看见。有人说我话多,可打小报告的事我不干。我经常让李斯特给我拉琴,说什么也不能出卖他。再说这曲子真好听,我还想听呢。”
“我可不敢再听了,”孔卫东已经清醒过来。
“你刚才听得很入迷。”
“是啊,那一阵儿什么都忘了。”
晚上快十点马力和杨涛走进宿舍,马力的嘴里还哼着什么。
“马力,你们俩这几天晚上去哪儿了?”赵岩问。
“嗯……出去看看地,浇点水,顺便蹓跶了一会儿。”
“你天天看地浇水?”
“不是,今天我,我让他和我一块去的。”杨涛急忙说。
“咱们集体学习完了,同学们还在自学,可总见不到你们俩的身影。还有李斯特,到现在也没回来。”正说着,李斯特走了进来。看着门廊站着的人,心里有些忐忑起来。
“你上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我,我不是说了吗,我一直和那日松学马头琴。”李斯特小声说着。
“以后,别老出去,待在屋里多学学政治,干点正经事。”
“不是还要排练演出吗?我的马头琴还差……”马力和杨涛对视了一下。赵岩欲言又止,“你们先回去吧。”
月光朦胧,乌河静谧,偶尔几声牛叫划破初春的夜空。赵岩、江锋、张秀春三人直奔河西柳林方向而去。一种莫名的担心涌向他们心头。他们晚上去那里干什么呢?三人焦急地走着,猜测着,谁也没说话。半小时后,三个人来到了柳林,他们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江锋双手围成喇叭刚要喊,忽然一支乐曲透过柳林传了过来。缠绵的乐曲将三人定格在了那里,随即他们悄悄地靠了过去。宛如天籁的旋律传入耳膜,沁入心扉。那一刻他们也同样陶醉了。听着醉人心扉的琴音,享受着从未享受过的纯美而震颤的乐之声。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赵岩从痴醉中清醒过来。
“是黄色曲子,靡靡之音!”
“啊!”其他二人也醒悟过来。琴声戛然而止,柳林空地两个人紧张地张望着。赵岩打开手电筒,一道光束射了过去——右派金辛和李斯特现了出来。
“你们俩?”赵岩话音刚落,“哗啦”一声。
“谁,站住!”杨涛和马力在电光的照耀下也现了形。
“你们,你们竟敢和右派在一起?”
“我,我们没……没有。来听的,不不,来抓兔子的。”马力结结巴巴地说道。
“李斯特,你为什么?”
“不关他的事,是我!”
“你不好好改造,竟用黄色音乐拉拢腐蚀青年。”赵岩严肃地说。
“我是教他拉琴,不是拉拢。”
“都回去,开会!”
“我看算了,让他们写个检查交上来就行了。”江锋小声劝阻道。
“这是什么?这是大是大非问题。江锋,你这样下去迟早要犯错误。”
一声哨子,惊扰了青年,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三更半夜,烦死人了。”宋长白睡眼惺忪地穿着衣服,发着牢骚。
“可能有敌情。最近不是……”
“啊!”宋长白马上跳下了地,抓起墙边的半自动步枪……
“爱武、心池,快醒醒。”张秀春大声呼唤着她的室友们。
大家陆续来到会议室。赵岩表情庄重严肃。“今天,这么晚了,召开一个全体会议,这个会议很重要。”
“发生了什么事?”大家窃窃私语。
“刚才我们在河边,看到个别同学竟和右派金辛在一起,学黄色音乐。同学们!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是政治立场问题。和他在一起已经是敌我不分了,况且还奏黄色音乐,痴迷于资产阶级的靡靡之音。毛主席一再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可是个别同学仍置之度外,把阶级斗争为纲抛到了九霄云外,想想这是多么危险啊!”
同学们互相对视着。“谁?胆子够大了。”
“应该严惩金辛。”很快大家将目光转向了坐在后面的李斯特。
“希望他主动检查自己的错误,深刻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另外,个别同学明明看到了,不但不制止,及时向组织汇报,相反还很欣赏,希望他们一起做检查。”
李斯特站了起来,“由于我放松了思想改造,阶级斗争观念不强,敌我不分,不,不是敌我,是我不该,不关老师的事……”
“他是什么老师,他是右派,我们的敌人,还执迷不悟。”有人愤愤地说道。
“我……我……”
“马力,你明明看到他们在一起,为什么不汇报?还有你杨涛。”
“我……我……我不能出卖同志。”杨涛大声喊道。这是杨涛第一次称同学为同志。话音刚落,下面一阵哗然。
“什么,你说什么?难道我们是敌人?看来,我们青年队已经到了非整顿不可的地步了。”赵岩的嘴唇有些抖动起来。他镇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接着说道:“前几天我们去乌旗四新青年队参观,对我触动很大。看看人家就是先进,比比我们,真感到惭愧。四新知青每天晚上都在政治学习,而且一个比一个学的晚,有的都学到半夜,阶级觉悟就是高。从明天起,除一、三、五雷打不动的政治学习外,其余时间大家自学。再不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照这么下去,迟早会被敌人打垮。”赵岩说到这里,喘了一口气,“下面,大家针对此件事情发表自己的看法,谁先发言?”
赵岩躺在炕上,参观四新队的情景历历在目:那天晚上,大概快半夜了。赵岩一觉醒来,小油灯仍亮着,四新知青队队长王平还在灯下看书。
“怎么还没睡啊?”
“噢,再学一会儿。”
“学什么?”
“《毛主席著作》。”王平微笑着看了赵岩一眼。赵岩一阵脸红。他走出房门,夜色中,每个房间都亮着油灯,窗棂上清晰地映着一个个灯下苦读的背影。第二天临走前,王平握着赵岩的手,“希望下次到你们队学习好的经验。”
“比起你们,我们差得太远了,应该向你们学习。”赵岩不好意思地说。
回来后,针对要不要每天政治学习,几位委员始终未达成共识。看来不能再姑息了,不加强政治学习,类似问题还会接连不断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