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即将来临，青年队委会正在房东达巴大伯家召开会议，讨论过节事宜。赵岩首先发言：
“这是我们来牧区的第一个春节，我们一定要把这个春节过得有意义，借新春之际，展开移风易俗、破除迷信、树立新风活动，以此达到增进民族团结，增加青牧交流，传播时代精神的目的。让它成为一个富有感召力同时具有创意的盛会。”
“对，我同意。我们要过一个有意义的春节，让全大队人人都参加，以此唤起我们红星团结奋进、爱国、爱集体、爱家乡的情感，让它成为一个凝聚人心的盛会。”张秀春激动地说。
“我觉得应该过一个蒙、汉结合的春节，体现出民族化的气氛。”江锋说。
“这个建议很好，请具体说说。”
“蒙古族有赛马的传统。我建议我们举行一个赛马比赛。”大家点点头，“是个好主意。”
“可我们汉族过年无非是挨家挨户拜年、吃年糕之类。别的嘛好像也没什么。”孔卫东说。
“咱们汉族有贴对联的习惯。”赵岩说。
“对，给牧民家家户户贴对联。”张秀春马上表示赞成。
“我建议再搞一些游艺活动，比如猜谜、套圈、棋类比赛等，并且办一个科普画廊，让牧民，包括我们，从中受到教益。”赵岩说。
“嗯，这个很好！有创意。传统与现代相结合。”
“另外春节期间也要念念不忘阶级斗争，是否搞点……”
“赵岩，你别又来这一套。本来是热烈喜庆的气氛，突然搬上一个阶级斗争，大家的情绪会受到影响的。”
“这怎么行，江锋，你这种思想是极其危险的。阶级斗争必须年年抓、月月抓、天天抓。过节更不能放松……”
同学们在认真地打扫着大队仓库，没有用的东西全部清理了出去，墙上的蜘蛛网、灰尘也扫除干净。孔卫东拎了一桶白灰浆走了进来。
“孙红、徐心池你俩帮孔卫东扶梯子。其余的跟我来，咱们把仓库外面打扫一下。”赵岩说。
孔卫东登上梯子，开始刷了起来。潮湿的粉浆涂在了黄土墙上。
“孙红，这次你们文艺队演什么新节目？”
“这次排练《红色娘子军》选场。平时如玉只是做几个简单的芭蕾舞动作给大家看，这次是真正的舞台芭蕾舞。”
“太好了！”
“不过这儿的条件当然很差，效果肯定不如大舞台，不过也许别有风味。那天如玉在屋里练习，我还要了一下她的舞鞋穿。”
“什么感觉？脚尖能立起来吗？”
“立倒是能立起来，还走了几步，可就几秒钟时间。”
“看来跳芭蕾舞不是那么简单的，你的舞蹈跳得那么好都困难。”
“可不是嘛，足尖的工夫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如玉说刚开始学跳芭蕾舞那阵儿，脚趾天天磨出血来，但她特别刻苦，回到家里还不停地练。人的命运真是琢磨不透，听她说毕业前，市舞蹈学校要在各中学招一批舞蹈好的学生到该校学习，如玉幸运地被选中了，可后来却没有她。原来她被另一个女生顶替了，听说人家有靠山。”
“真可惜！”
“所以如玉一气之下，报名来了边疆。”
“孔卫东，下来休息一下，我来换你。”赵岩走进仓库，来到梯子下。
“等一会儿，把这点刷出来。”
孔卫东从梯子上下来了，他的脸上、头上、身上都溅满了粉点，徐心池和孙红偷偷笑着。
“孔卫东，快去照照镜子，你现在可是最有魅力了。”赵岩接过灰桶笑道。
“你别急，一会儿就轮到你了。我保证你比我更有魅力。”孔卫东仰着头看着自己刚刚刷过的那片墙，脸上露出了难得的一丝笑容。自从那件事后，他总是绷着个脸，话也很少。他晃了晃发酸的胳膊，扭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忽然他看到两位女生在一旁笑，他不好意思地摸了一下脸。
“没想到赵岩也爱好文艺。”
“不仅文艺，他学习还特别好，在校时，每次考试除了语文得不了满分，其他六科门门都是一百分，我们都叫他六百分。”
“真是个人才。”孙红看着梯子上赵岩的背影赞叹着。
经过大家努力，仓库焕然一新。大队文艺队在里面开始了紧张的排练。
文艺队由牧民和青年十六人组成，乌副书记担任文艺队队长。乌副书记三十岁出头，是腾格尔旗蒙语高中毕业生，拉一手好马头琴。中学毕业后在旗乌兰牧骑当琴手，还曾到北京参加过全国少数民族文艺会演，可是由于他是独生子，母亲常年身体不好，又不愿意离开草原，为了照顾母亲他返回了家乡。
“郭子豪、孙红。”赵岩叫住了他们，“今天是腊月二十三，离过年还有一个星期，你俩别出工了，留下来写对联。这是全营子牧民的姓名、住址，由东向西排列。这五十户人家的大概情况你们也有所了解，希望尽量结合他们的实际情况来写，明白吗？”郭子豪看了看孙红答道：“明白！”
“噢，对了，那两家被管制分子不给写。写好了，给我看一下。希望你们俩拿出自己的水平。”
“水平有限，我们尽力！”
“郭文豪，送对联可是过年的重头戏，你可要把你的豪水全部倾泻出来。”孙红笑道。豪水是大家经常和郭子豪开玩笑的话，豪既有文豪的意思，又是郭子豪名字的末尾字，颇有双重含义。
“别拿我开心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任务。听说你的作文写得很好。咱们一人一家，怎么样？”
“平均主义，好吧。你得帮我改。”
“我算什么，咱们互相学习。其实赵岩文笔很好，只是他白天领青年队干活，晚上还要排练，没时间。”
“是啊，赵岩确实是个优秀的人才，所以有威信，大家都听他的。”
“不过，江锋也很优秀。但和赵岩不一样，另一种人，你说呢？”
“不了解。”孙红岔开话题。“东边第一排第一家，户主是达布希拉图，就是那个赶牛车的大叔，开头很关键，你先来。”
“他很老实，不爱说话，像老黄牛一样。让我好好想想，要符合特点……有了：赶社会主义牛车，奔共产主义道路。横联：坚定不移。你看怎么样？”
“很好！不愧是文豪。下一家是斯大夫家。现在看来斯大夫的医术是很高明，可为什么说蒙医是‘四旧’呢？”
“是啊，很多问题说不清。”
“不管怎么说我们得好好写，写出水平。”孙红看着郭子豪。
“别看我，这回该你了，看你的水平了。”
“你还真想1∶1啊？”孙红笑着，她想了一会儿写道：“踏遍青山尝百草，救死扶伤为千家，你帮我润饰一下。”
“挺好，第一句很有诗意，第二句太夸张了，我们连百家都没有。
“不是为了对仗嘛，”
“好了，踏遍青山尝百草，救死扶伤为千家。横联？”
“妙手回春，虽然咱们这医疗水平落后，可是他根据自己的经验和仅有的一点条件，救治了许多的病人，已经很了不起了，说他妙手回春一点也不为过。”
“嗯，他在牧民心中就是救命的菩萨。”
“什么菩萨？迷信。这回第三家，阿拉腾奥勒家，你的，单数是你，这样好记。”
“阿拉腾奥勒是哪一位？”
“就是那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
“噢，知道了。”郭子豪想了一下，“互敬互爱百年连理，新婚新人一生伴侣。”孙红刷刷写着。
“噢，对了，你可别把伴侣写成了伴旅，像孔卫东似的。”郭子豪笑道。孙红也“咯咯”笑出了声。“听谁胡说。”
“横联是……”
“佳偶天成。”
“妙啊！孙代表。”
“什么代表？”
“在学校你不是语文课代表吗？难道你想当党代表？”
“郭子豪，平时看你很严肃，没想到你也这么幽默。言归正传，第四家，老主任恩和巴雅尔。”
“他可是大队的元老。当年是内蒙古抗日骑兵团的一名连长，革命的功臣。复员后曾任公社党委书记，现在身体不好，担任大队主任，我们可得好好写。”郭子豪清了一下嗓子，“曾为祖国求解放横刀立马，今为牧民谋幸福操劳一生。怎么样，孙红。”
“很贴切，横联？”
“别急。”我觉得对仗不很工整，送老书记的联不能草率。一定要认真对待……今为牧民谋幸福鞠躬尽瘁，你看怎么样？”
“曾为祖国求解放横刀立马，今为牧民谋幸福鞠躬尽瘁。很好，又一佳对。”
“横联？”
“光荣一生”
“一生荣光”
“就这么定了。”子豪兴奋道。“我看我们就不要分工了，一起来吧。”
“那怎么行，要不这样，轮到你，以你为主，我为辅。反之，同样。”
“好吧，下一家。朝老师家。”
“春风万里桃李芬芳，一腔热血学子莘莘。”
“有意思，不过……”
“别急，孙红用S标记将一腔热血颠倒了过来，又将芬芳二字颠倒过来。然后小声念了起来，“春风万里桃李芳芬，热血一腔学子莘莘。横联是：一代园丁。”
“堪称妙联。”郭子豪夸奖着。
“第六家，格日乐家。”
“她，我知道。经常被她爱人打，我得好好给她爱人提个醒。”
“爱人？拜托大文豪，你可别酸倒我的牙齿。三刀值得爱吗？”
“不值得爱他也是格日乐大姐的……”
“的什么？丈夫，好不好？别的夫妇称爱人理所当然，可这么高雅的称谓用在他身上，真是有辱斯文。他浑身上下哪有一点值得人爱的地方。”
“你呀，依你，丈夫，让你一搅和，我刚想好的词儿也忘了。”
“郭子豪同志，别耍赖，你可是大文豪。”
“经你这么一表扬，我真的飘飘欲仙了，词儿也来了，请听我道来。除恶习百年好合，树新风永结同心。横联，幸福就是毛毛雨。”
“什么？什么？”
“你尽管写吧，别人想得这联，我还不给呢。”
“这词义不通啊，幸福是毛毛雨，难道晴天不幸福？”
“这就是诗，难道你不明白，太白了就不叫诗了。”说着郭子豪带着情感伸出双臂，“啊！那一丝丝的牛毛细雨，点点滴滴滋润着相爱的人们。不是吗？”孙红沉默了。“哎，孙红，我看我们不要分你我了，谁有感谁就发，有感而发。该巴特尔家了，我来。”郭子豪想了一会儿，“有了，英雄自有英雄气，自古英雄出少年。横联，玛拉沁夫——牧民之子。英雄嘛，对联就不必循规蹈矩了。”
“你真够崇拜他的，连给他的对联都出了格式。你的意思是英雄做事出了格，理所当然，可以原谅？”
“孙红，你别对他那个小错误耿耿于怀，我们应该用英雄的宽广胸怀来对待这个有点儿缺点的英雄——尽管我们不是英雄。巴特尔十岁就跟他爷爷放马，现在他一个人，放大队一千多匹马，是我们整个腾格尔草原最大的马群，很了不起的。任何人都会犯错的，你说对不对？”孙红拿起笔写了起来，郭子豪高兴地说，“你帮我改一改，”
“这是你对他发自内心的评价，我哪敢动一个字。
“孙红，谢谢你！哎，休息一下，顺便问你一个问题。”
“问吧，有问必答。”
“就是那个……”郭子豪支吾起来。
“你怎么吞吞吐吐的？”
“好吧，”郭子豪下了地，做了一个深呼吸，好像是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说道，“请恕我直言，孔卫东就算有什么不妥，你也不该说那两个字。你知道吗？那两个字有多伤人。”
“我……”孙红咬着嘴唇，感到一阵委屈。
“你想想，那两个字代表了什么，是为人不齿的！任何一个正直的男子都会受不了的。其实我觉得他并不是有些人想的那样，他是一个挺不错的人，尽管他有点只善经营，不喜文章，总之你不该那样说他。”郭子豪将眼睛移向糊着报纸的天棚。其实恋爱、流氓之间的区别他也搞不清，他只是凭着半年来对孔卫东的了解。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郭子豪轻轻吟诵起这首《诗经》中的经典，沉浸在美妙的诗意中。猛然他感到有些失言，转过头来。“哎，孙红你？”孙红抽泣起来。“孙红，是我太直了，对不起，我没有其他意思，我真的希望……”
“不，我……我不是怪你。我也不知道该怎样。”
“给你，”郭子豪从绳上扯下自己的毛巾。孙红接过毛巾不停地擦拭着不止的泪水。
“我出去一下。”
自从孔卫东河边示爱，被她冠以流氓恶名后，除了迫不得已给他送了一碗面后，她再也没有和他说过话，赵岩、张秀春为此劝过她几次，可她始终与孔卫东对立着。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从孔卫东的身上看到了他忠诚和善良的品格，那种为了集体无私奉献的精神令她感动。而且无论自己怎样对待他，他都不与自己计较。这使她心里偶然闪现出一丝愧疚之感。刚才郭子豪的一番话，使她压抑在心中多种复杂的感觉一齐涌上心头。郭子豪说得对，孔卫东是一个挺不错的人。但自己错了吗？我们应该交朋友吗？毫无疑问不应该。可是如果是他思想有问题，那么自己心中那个朦胧的感觉又是什么？岂不也是见不得人的，不是一样可耻吗？只不过孔卫东大胆表达出来了，而自己压抑在心里罢了。她的心又乱了，不敢往下想了。
“怎么样？”郭子豪走了进来。
“噢，没事，都怪我，我们继续吧。”孙红看了一眼花名册。
“下一家是我的房东大妈家，上次我病了几天，大妈听说后，可把她忙坏了，每天都来宿舍看我，见到屋子冷，还送来了牛粪，而且手特别巧，做得一手好女红，她的绣靴就是比别人好看。她对谁都，柔肠似水。对了，我得把这词用上。心慈柔肠似水……手巧锦绣如画。横联玛奈额吉。你看怎样？”
“不错，只是孙木匠的联已经用了巧手了。不妨他的巧手改成妙手，尽量别重复。”
“妙极了，就照你说的办。孙红，通过这次写对联，你、我的文笔大大提高了。”
“当然，对联是诗的一种特殊体裁，是汉语文对语言的精炼表达方式。我们刚开始还不太工整对仗，现在确实有很大进步。
“孙红，你爱好什么？”
“我爱好看小说。可是，我的小说在打腐斗争时全上交学校了。”两人陷入沉思……
“下一家该永儒布大哥了。我们来个大手笔共同创作一幅，你看如何？”“没问题，我上联，你下联。孤胆英雄一杆猎枪……不好，不好，太俗。”
“你一提猎枪，就使我想起了《上甘岭》那句歌词：‘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永儒布大哥就是这样，对待朋友非常热情，对待豺狼决不留情。对！就用这两句歌词。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是猎枪。”孙红拿起笔写了起来。忽然她又停下笔犹豫起来，“这是老歌，已经被批判。”两人沉默了。过了一会儿郭子豪打破沉默坚定地说道：
“这么好的歌曲，这么美的诗句，这次非用不可了。”孙红看了一眼郭子豪点点头，握紧了笔刷刷写着，但听到一种力透纸背的声音。
“横联？”
“孤胆英雄。”两人不约而同说出。
“下一家是右派家，过。”
“其实，金辛这人，咱们抛开他反党这一说，他真的很有才。他是苏联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毕业的，音乐造诣确实很深。那次我到河边，他在那儿拉小提琴，我远远地站在那儿听，我都听入迷了！完全是一种美的享受。真可惜，他为什么反党呢？”
“或许是阶级立场决定的。”
“他也是无产阶级出身，听说是党保送他上的柴可夫斯基学院的。”
“那他真是太可恶了，党培养了他，到头来他竟然反党，真是忘本。确实，出身好也要时刻改造思想，不能有丝毫放松。你可别和他来往，犯政治错误。”
“知道，我怎么会和他来往。只不过被他的才华所吸引。”
“光有才华，没有政治方向，最终堕落了吧。”
“孙红，我们来点关于春天的对子好吗？毕竟是春天，春天的诗联。”
“该通讯员家了。我来，飞骑传来喜报，红雁送去佳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