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大客车和两辆解放大卡车把边陲小镇甩在了后面,伴随着滚滚车轮,树木渐渐稀少,起伏的山冈逐渐平缓起来,村庄也不见了踪影。草原终于敞开了它那博大的胸怀,迎接着扑向它的新儿女。同学们兴奋极了,纷纷将头探出车窗外,目不转睛地望着这片一望无际的神奇的绿野。“多辽阔的草原啊!快,小提琴手,奏乐!”音乐伴着歌声缓缓升起,“我们像双翼的神马,飞驰在原野上,啊哈嗬嗨,千里草原翻绿浪,水肥牛羊壮……”
车上共三十人,其中二十四名是赴内蒙古自治区Z盟腾格尔旗插队的滨海市应届毕业生。他们有一个统一的标志——左胳膊上佩戴着红卫兵袖章。这二十四名毕业生来自七所中学,其中十六名男生,八名女生。他们刚刚认识三天,有的甚至连名字还叫不上来。其他是随行记者、学校代表及教育局的领导。车上坐着一位身着海蓝色蒙古袍、脚蹬马靴的中年男子,他就是去旗里迎接他们的腾格尔公社红星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兼大队长白音仓同志。他今年四十岁,浓眉宽额,面色红润,头发乌黑,目光慈祥而坚定。一看就是位标准的蒙古族男人。一位穿着浅色上衣的中年男子,是他们的临时领队。此刻正和一位身穿白色短袖衫的男青年谈论着什么,男青年不时地点着头。他叫赵岩,标准的面庞,深邃的目光,透露出几许文雅的气质。
“郭诗人,面对大草原你是不是应当作首诗来表达一下。”说话人微笑着。他叫江锋,两道浓眉下,虽然眼睛不很大,但显示出一种刚毅的个性。
这位郭诗人名叫郭子豪,他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衬衫,戴着一副眼镜,显得书生气十足。他的文章写得很出色,在校时是语文科代表,同时负责班级的板报宣传工作,时常写一些文稿或者大批判的诗、词之类刊登在板报上,所以有人送给他一个雅号——郭诗人。听到叫他作诗,他急忙摇头,“不行,不行”。
“别谦虚了,听说你经常写诗。”有人说。
“那算什么诗,充其量不过是顺口溜。”
“他太谦虚了,我来吧。”一位穿着印有红色“忠”字背心、头发显得略长、脸上充满稚气的男生,从座位上站起来。他叫马力。
“好!”大家鼓起掌来。
“别、别,一鼓掌我的脑子就乱了。”说着他清了一下嗓子,欲言又止。
“快呀,真罗嗦!”有人催促着。
“着什么急嘛,酝酿一下情感。”接着他张开了嘴,“啊……啊……”
“你别老啊啊的,来点干货。”
“啊啊!大草原啊!我来了!”
“这叫哪国诗?”有人打趣地说。
“这才叫真诗,发自内心的诗!”车上人全笑了。
车继续向北行驶,谈笑间已逐渐进入草原腹地,时不时有零散的蒙古包和牧群映入眼帘。“同学们,快看!”只见远处一群骏马飞驰而来,一个牧马人骑在马上,手持长长的套马杆,穿梭于马群之中。大家激动地向他挥手致意。
“不出三天,我保证学会骑马。”叫马力的男生大声说。
“这景色与那首歌的歌词真是一模一样,‘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挥动鞭儿响四方,百鸟齐飞翔……’”大家不知不觉又哼唱起了那首著名的歌曲。
“这首歌是谁的创作?”有人问。
“美丽其格,我们蒙古族作曲家。”白书记骄傲地回答。
“白书记您给我们唱支蒙族歌吧。”有人提议。
“对,欢迎白书记唱支蒙族歌。”白书记清了一下喉咙,轻轻唱了起来。一曲终了,大家一齐鼓起掌来。
“白书记,您唱得真好!太动听了!牧民们都喜欢唱歌吗?”
“当然,我们成吉思汗的子孙不光会骑马,还会唱歌的,天生会唱歌,男女老少都会唱歌。”
“太妙了!”一位男生兴奋道,拿出口琴吹了起来。一位靠边坐的女生没有加入到欢乐的氛围中,她的胳膊上没有佩戴红袖章,神色显得有些忧郁,此刻她回想起前天在海军广场出发前的情景。
“……下面我点名,喊到谁,说声到。”
“孔卫东。”
“到!”
“郑书怀。”
“到!”
“王海军。”
“到!”
“吴丽。”
“到!”
“武力?”有人说。
“娇无力。”不知道谁有意加了一个娇字,引得大家笑了起来。
“口天吴,美丽的丽。吴丽。”
“吴丽同学。”她旁边的女生推了她一下,打断了她的思路,“你的体质看起来很弱,坐了这么长时间的车,没事吧?”
“噢,没事。”
“哎,孙红,你看那边那个女生,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一位身着浅色格子上衣的女生对她身旁的女生说。她叫刘爱武。
“也许想家吧。”叫孙红的女生猜测着。
“还有后面低头画画的那个男生。”刘爱武努努嘴示意着。孙红略侧了一下头,“从上火车他就在画。到现在为止,他长得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
“喂,画家,请问尊姓大名?”一位男生走到车后面,对那位低头画画的男生说。男生抬起头来。他浓密的头发,一双大眼睛看着他答道:“我叫丁旭。”
“噢,对,对,想起来了,你叫丁旭。我叫杨涛,我是七十一中学的,你是几中的?”
“我是十五中的。请坐。”丁旭示意着。杨涛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了下来。
“哎,可以看看你的画吗?”
“当然可以。”丁旭将画夹递给了他。杨涛拿着画夹翻看着,“不错,很好!”
“请提提意见。”
“我可不懂画,不过既然你让我说,我就说两句。这只马有些发胖,胖马不好,跑得慢。这只胖瘦度还可以,可是不太威风,这张很好。”
“你也喜欢画画吗?”
“不,不,我没画过画。不过,我爱看画。这是什么画?”
“速写。”
“速写?嗯,我懂了,就是快画,给你。哪一天高兴了,给我也画一个快速画。哎,我发现你不太爱说话。我看你画了一路,从上火车到现在,你抬头的次数恐怕都能数过来。”
“我看你很爱说话。”丁旭看着眼前这位留着蘑菇头型的爱说话的男生说。
“不,不是。这分怎么说,有时候来了情绪,不说出来憋得慌,有时候我连一句也懒得说。不过,我很少和女生说话。哎哟……这后面够颠的,哎哟……这么颠你也能画下去。哎,丁同学,知道吗,前面三排靠这边的那个记者是谁吗?”
“我怎么知道。”
“我也才知道,他是本大队……噢,就是红星大队人。他在盟广播电台工作,这次回家探亲,顺便报道咱们赴边疆插队的事。旁边那个是他的同伙,噢,同事。哎,你是自愿来的吗?”
“嗯,是的。”
“我是半自愿半被迫的。学校动员时,有人和我打赌,结果我输了,所以就来了。反正都要下乡,在哪下都是下,来就来了。那个小提琴手,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他叫李斯特,外国名,真有意思。你看,那个穿白色短袖衫和旁边人正在说话的,就是前天点名那个,他叫赵岩。你知道吗?他是团市委副书记,二十四中的,看来他不一般。那个穿天蓝色短袖的,叫江锋,是六十八中学的篮球队长,听说还会武术。一上火车,他俩就忙活。我当时就猜,他俩一定是领队,事先选好的,果然叫我猜中了。那个在火车上,忙着给大家倒水的,叫孔卫东。就是……你看……”杨涛指着前面。
“来!吃苹果。”一位男生掏出苹果递给他周围的同学。
“谢谢!我们有。”
“吃吧,我带了一旅行袋。”他又从袋子里摸出一个大苹果,正要递给隔道旁边的那个女生。“哎,给我一个。”叫马力的男生不客气地把苹果从空中截了去。
“我发现他很爱接近女生。那个马力也真没眼色,明明苹果是给那个大眼睛女生的,却被他给夺去了。哎,丁同学,什么最难画?”杨涛又转了个话题。没等丁旭回答,杨涛又开口了,“我想恐怕数马是最难画了,你算是来对了。”丁旭笑了笑,没吱声。“嗯,好了,你画吧,不耽误你了。”杨涛站了起来。
“哎!你俩在嘀咕什么?是朋友呢,还是一个学校的同学?”马力走了过来。
“不是一个学校的就不能成为好朋友吗?来坐,我们刚刚成了朋友,要不要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杨涛又坐了下来。
“我一上火车就和他坐在一起,我们才是朋友呢。对吧?丁……丁旭。你可别鸠占鹊巢。”
“什么鸠、鹊的。”丁旭笑了起来。
“别画了,放松一下,丁同学。”杨涛说。
“对,对,休息一下,聊聊天。”
“不画了。”丁旭将画夹放进身边的背包里。
“哎,你还会吹笛子?”杨涛忽然看见他背包里露出了半截笛子。“来!给我们吹一曲。”
“等等!”丁旭站了起来,甩了甩胳膊。然后大声说道:“领导,我想方便一下可否?嗯……那个新陈代谢……”大家一齐转过头笑了起来。
“我还以为你是个不说话光画画的人,弄了半天还是个幽默分子。”
车停了下来。“男左女右。”
“王副局长,你也是第一次来内蒙古草原吧?”一位中年干部正和滨海市教育局副局长兴奋地谈论着,他是盟知青办主任。这次一同前往腾格尔旗,协调当地接受安置这批知识青年。
“是的,第一次。内蒙好风光啊!恐怕我们滨海市明年还会有大批毕业生来这里插队。不知你们是否欢迎?”
“当然欢迎,你们送多少我们要多少。这些青年立志边疆,来到草原,精神实在可嘉。但牧区生活是很艰苦的,等待他们的将是严峻的考验。”
“是的,生活不仅仅是蓝天白云、歌舞琴声。”王局长应道。
“哎!知道吗,白书记是盟委委员。”一位女生转过身对她身后的两位女生说。
“这我早知道了,在火车上就有人告诉我,咱们下的那个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是个了不起的人才。而且曾经作为少数民族代表,参加过国庆观礼,还受到了毛主席接见。”
“是吗,那他为什么还在牧区呢?”另一位女生说。
“为什么不在牧区?难道你觉得盟委委员就应该在盟办公厅呆着?”
“你们看那边是什么?”有人指着露出土地的一条宽带。
“那是防火隔离带,一旦起火可以阻止火势蔓延。”
“同学们!马上就要到成吉思汗边堡了。”一位人称西记者的盟报社记者告诉大家。
“成吉思汗?就是那位蒙古族巴特尔英雄、一代天骄?”一位不知姓名的男生问道。
“是的。”
“太神奇了!没想到我们来到了成吉思汗当年走过的地方,当年这位大英雄,横扫千军,一统天下,他们曾经六天六夜不下马,创造了一个时代的神话。”叫江锋的男青年显得异常激动。
“快看那儿就是!”不知谁喊了一声。只见前方一条低矮的长垅横卧在原野上,蜿蜒起伏一望无际。时光远逝,风雨侵蚀,它的脊背上已是芳草萋萋,旧貌难觅。只有风吹草动,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向远方的客人诉说它当年恢宏壮丽的故事,讴歌它曾经称雄天下的荣耀。大家怀着崇敬的心情向边堡投去了神圣的目光。
“你们看,前面那是什么东西。”只见一团五颜六色的东西在天际间翻飞蹿动着。
“同学们!”白书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那是我们红星大队的牧民接你们来了。”车内再一次沸腾起来。大家纷纷将头探出车窗外。越来越清楚了,只见身着鲜艳民族服装的牧民骑着骏马、高举彩旗由远而近飞奔过来。
“司机,停止前进!”临时领队命令着,然后转身大声说:“全体人员立即下车,步行前进!”大家纷纷走下车。
“同学们注意,两人一排……”大家很快排好了队伍。“出发!”领队一声令下。队伍迈着矫健的步伐向着前方走去。一名旗手举着一面印有“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红旗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江锋率领着大家奋力呼喊着口号。
“向贫下中牧学习!向贫下中牧致敬!”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扎根边疆!保卫边疆!建设边疆!”西记者扛着摄影机跑在队伍最前面。马队围绕着队伍形成一个“U”字形,护卫着走向草原的知识青年。
等候久已的全大队牧民们,手捧着新摘的鲜花不断地挥动着。两位老者将洁白的哈达献给走在最前面的两位青年。
“巴牙日楞乌克特吉白呐!(欢迎)包得森牙沃达乐包得乐告日卜吐格!(万事如意)”
“谢谢,谢谢!塔拉日哈吉白呐(谢谢)!”
“嘿!你看我们像不像打完胜仗归来的英雄。马队护卫,鲜花迎接,还有哈达。太富有诗意了。”
“是呀,这足以说明草原牧民是非常欢迎我们的,同时也说明上级对我们的重视,我们是首批。市委希望我们作为典型,来推动下届毕业生踊跃到边疆插队落户。”两位青年边走边议论着。
突然欢迎的人群中走过来几位老额吉(大妈),她们拉着青年的手,脸上流着泪水,一边打量着,一边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蒙语,有的竟然哭出了声音。几位女生的眼睛湿润了。前天火车站台上令人难忘的一幕又涌现在她们面前……北去列车的窗口挤满即将踏上征程的青年,锣鼓声、口号声响成一片。伴着《前进,向前进!》的革命青年进行曲,火车徐徐移动了。女生们终于忍不住,泪水顺着她们青春的面颊流淌下来。她们的父母们,也都噙着泪花。依依不舍地握着孩子们的手……多么相似的一幕啊!有的女生掏出手绢,为老额吉们擦拭着泪水,安慰着她们,“别哭,别哭……”
五座蒙古包一字排列在红星大队的夏场。这就是他们的新家。
奶茶飘香,奶酒醉人。草原人以最盛大的礼仪招待着远方的客人,招待着他们的新牧民。白书记带着醉意举起酒碗说道:“今天,同学们不远千里来到我们草原牧区,我代表红星大队党支部、革委会以及全体牧民表示热烈欢迎。这里比城市艰苦多了,希望你们克服困难,不怕艰苦,把牧区建设得像你们的家乡一样美丽……”
“白书记的汉语说得真好!这完全是书面行辞,真没想到!”
滨海市教育局副局长端着酒碗走到前面,“我代表全体随行人员、知识青年向白音仓书记及草原全体牧民,对我们的热烈欢迎和盛情款待表示衷心感谢!今天这二十四位青年交给你们,愿你们把他们培养、教育成新一代牧民,愿他们在广阔天地里锻炼成长,为建设我们美丽富饶的边疆,贡献他们的青春和力量。让我们携起手来,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奋勇前进!为我们的友谊干杯!”
“比得奈奴乎日乐林吐乐,陶克塔牙”(为我们的友谊,干杯)!大家纷纷举起酒碗,互相祝福着,喝下这盛载着浓郁深情与希望的奶酒。
夜幕降临,篝火点燃。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映红了人们的面颊。马头琴声缓缓升起,人们手拉着手围着篝火,跳起了欢乐的舞蹈,将欢迎仪式推向高潮……
蒙古包里,赵岩就着油灯,在日记本上工整地写下:“1974年8月6日晴,今天,我们走进了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