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来了!”马力隔着老远就喊了起来。大家纷纷围了过去。
“你们逮兔子去了?”郑书怀指着丁旭怀中的兔子问。
“是啊,还总牛顿呀?今天我宣布兔炖。”大家开心地笑着,“如果有一天丁旭走了,我们可怎么活呀?”
“兔子多吗?”刘爱武问。
“真多,见了我们撒腿就跑,抓是抓不到的,只能用套子。”
“那你们共套了几只?”有人问。
“连夹带套共八只,怎么样?战果够辉煌的吧?”
“三人七只,平均一个人逮到666只,是够辉煌的。”郑书怀边算计着边说着……
“兔炖和牛炖确实不一样。很好!希望今后多出台一些其他炖。”杨涛边吃边说。
“下次该你了,你给大家来点什么炖?”江锋问。
“我?”杨涛想了想道:“我给大家来个鸡炖,还有狍子炖。我要让大家‘鸡’一顿,‘狍’一顿。”杨涛鼓动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做着鬼脸。
“这家伙够狠的,他想让我们饥一顿,饱一顿。”
“哈哈……”大家开心地笑着。
“你们怎么套兔子的?教教我们。”孙红兴奋地问。
“这没什么难的,把套子放在地上,你就藏在灌木后面,在那儿守着,别让它看见你,等它自己钻进去。知道不——最新版的守株待兔。”田小兵得意地讲解着。
“不是那么简单,这里面有名堂。”丁旭接过话头接着说。
“什么名堂,快讲啊。”白如玉急不可待地问。
“你们真想套兔子?可别让兔子给你套了,像马力似的。”
“他怎么了?快说给我们听听。”
“他呀,别提了。”丁旭一脸得意地说开了,“一大早我们就出去了,不是说连下几场雪,兔子们肯定饿得受不了,跑出来找吃的吗?所以我们一早就直奔北边——听说那儿兔子多。我把夹子放好,马力在那儿挂套子。”丁旭回忆着……
“怎么样,我们可是好了,就等你了。”
“马上就好,你们到那边等着吧,这是个连环套,等着收双吧。”
“我和小兵俩就往那边的灌木丛走去,谁知刚走出不远,就听到一声喊‘救命’。我们回头一看,可把我们俩乐坏了。你们猜怎么着?他被自己的套子给套住绊倒了。我和小兵一看赶紧跑过去解救他,可还没等我们靠近,只见他双手扑腾着,碰到了我放的夹子,好家伙,那夹子毫不客气地又把他的手给夹住了。”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太有意思了,马力呀,你可是创笑林记录了,要是有个摄影机录下来,保证哄堂绝倒。”马力也张着嘴毫不掩饰地笑道:“等下次看我一定……哎,什么时候有了子弹骑上马打猎啊。”
“你也想当打猎英雄,像永儒布大哥那样?”
“当然想了,你不想吗?对,你不想。你想你的诗呀词儿的,和我不一样。我呀最大的愿望是骑马、打猎,当个真正的骑射手。你们说来草原一趟,连狼长得什么样都不知道,回去怎么向我的同学们交代。”
“我给你出个主意,回家后下了火车,直接奔动物园,看准了,然后你愿意怎么编就怎么编,看你的发挥水平了。”郭子豪笑道。
“这叫什么,懵人的事我马力不干,我要用事实说。再说了,动物园的狼谁没见过,那还叫狼吗?老实得像猫似的,太没意思,我就是要亲手打一只北方狼。让我的父母亲、同学们……”
“放心吧,你的远大理想会实现的。”
“六点大队开全体会议,希望大家按时到场,遵守纪律。”赵岩宣布着。
晚饭后牧民们陆续走进青年队会议室,丁旭的身边围了一帮人,有知青有牧民,大家津津有味地听着抓兔子的趣闻。
“大家注意了!下面开会。”白书记站在会议桌前,用蒙语说了起来,然后又用汉语说道,“我向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刚从盟里调到我们公社宣传部的副部长宝音同志,让我们欢迎宝副部长说话。”桌前一个二十七八岁的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清了一下嗓子,“同志们大家好!赛音白叉嘎努!”台下一片掌声,“早就知道我们红星大队是先进大队,是我们牧区一面先进的旗帜。今天我来到这里就处处感受到了这一点,感受到了一种良好的政治气氛。这是在党和毛泽东思想的光辉指引下,在大队党支部、革委会的领导下,在全体牧民的努力下,所取得的成绩。预祝红星在继续革命的大道上取得更大的进步!我今天来主要是贯彻落实党中央的指示,进一步推动我大队批林批孔运动。林彪、孔老二……”他蒙汉语交替滔滔不绝地讲演着。
“看样子挺有水平。”
“当然有水平,听说是中央民族学院毕业的。”
“那不大材小用了?可惜,当我们公社级的部长。”
“哎,慢慢来,先公社,后旗,再盟。”
“下面请大家踊跃发言。”
“孔卫东你应该先发言,你是孔家的子孙。”丁旭鼓动着。
“我认他老几?”孔卫东不满地反驳道。
“老二呗,”杨涛补充着。
“去你们的,少来这一套。”
“下面不要说话,谁发言?”
一位中年妇女站了起来,“我先说,说完了我还要回去看我的牛,我家的牛今晚恐怕要生小牛犊。”他叫范春花,汉族,孙木匠的内人。她挪了一下身子,认真地说道:“孔老二他磕腾妇女(克己复礼),说男蹲女背(男尊女卑),你们说说男的蹲着,让我们妇女背,这不明摆着磕腾我们妇女吗?”话音刚落,会场顿时哄堂大笑起来。青年队的同学们几乎笑晕了头,牧民们被莫名其妙的笑声感染,跟着青年们一起笑着。会场乱了套。
“同志们,同志们,大家静一静,静一静。这是批判会,是阶级斗争!”宝音部长大声疾呼着。乌副书记站了起来,会场总算安静了下来。
“谁发言?青年们,革命小将们,你们是革命的急先锋,应该……”不等部长说完,丁旭站了起来,“我来说两句。”他清了一下嗓子,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开了白:“林彪这个虎皮黄(复辟狂),偷了大车里带(大量录音带),开着拖拉戟一头扎进了阿……”话音未落,爆发出空前的笑声,会场完全失去了控制。乌副书记再一次地整顿着会场秩序。
“你……你什么人,叫什么?怎么可以如此言论,非办你的班不可。”宝部长的声音变了调。刚才幽雅的风度也一扫而光,“同志们:这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不是儿戏。它关系到党和国家千秋万代永不变色的大问题,是走社会主义道路还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两个阶级、两条路线、两种思想的你死我活的斗争,怎么能这样呢?”部长涨红了脸,声音里充满了气愤,“来,你来说说,什么是克己复礼?”部长指着郭子豪。郭子豪站了起来。
“克己复礼就是克制自己,复辟周礼。”
“不对,这种认识大错特错!克己复礼就是复辟资本主义。”宝部长干咳了一下接着又说,“同志们,阶级斗争是何等地严峻啊!我们怎么能掉以轻心呢……”
散会了,大家陆续走出会议室。
“哎!”丁旭一巴掌拍在了孔卫东的背上,“孔彪。”
“严肃点,”孔卫东没好气地吼了一声,转身走了。丁旭讨了个没趣。
“丁彪,你就老实一点吧,有你好看的。你没看宝部长的脸都气歪了。”杨涛走过来拍着丁旭的肩膀。
“好你个杨彪。”丁旭扑了过去,两人闹了起来。
公社革委会大院的一间空房子,一个不知是什么人的正在给丁旭办学习班。马力透过门缝向里望去。
“你犯的不是一般的错误,是政治错误!快把检查写出来,宝部长要看。”
“我不是已经写了吗?”
“你那叫什么检查,太肤浅,不行,必须上纲、上线去深刻认识。”
“我确实没什么可写的了。”
“糊涂,你都站在林彪反党集团一边了,再不深刻检查就送你到旗高级班。”
“随便!”
“什么?”丁旭顽固不化的态度令他气恼地一拍桌子。门外的马力一惊,差点叫出声来,他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好好好!那我奉陪到底。你如此恶劣的态度,有你吃后悔药的。”
“随便你们怎么处理。”丁旭不屑一顾地望着窗外。站在外面的马力急了,“这样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谁知道他是个什么官儿,万一送到旗里就糟了。”想到这马力破门而入。
“丁旭!”
“马力!你怎么来了?”
“谁叫你进来的,你是谁?”
“啊呀,领导,我是青年。”
“我没有把你当老年。”此干部正在气头上,冲着这位不速之客发泄着。
“我是说我和他是一个大队的知识青年,我来给他捎点东西。未经您的同意贸然进来了,实在对不起!”马力此时变得格外乖巧,丁旭差一点儿笑出声来。该干部缓和了一下口气,“回去告诉你们大队领导,他拒不交代自己的问题,还顶撞上级。”丁旭你也太笨了,马力心里想着,但嘴上却说,“你也太不尊重领导了,领导帮助你,教育你是为了你好,是要把你从错误的路线引导到正确路线上来,让你始终保持清醒的革命头脑。知道吗?”马力故意用了许多体面时髦的词儿,而且边说边观察着这位官儿的脸色。
“嗯,这位小同志还不错,挺懂道理。”干部缓和了一下口气。
“领导,他脾气不太好,您别生气,我好好劝劝他,保证让他深刻认识。”马力央求着。干部看了马力一眼,站起身,“一定要从灵魂深处找出思想根源,不作深刻的认识就别想回去!”
“哎哎哎,是是是。”该干部甩手而去。
“哎呀,丁旭,你真不识时务,这事要是弄到旗里,非抓你这个反面典型不可。”
“我……我……”丁旭一下子蹲在了地下,双手捂着脸,刚才的气概一扫而空。马力乐了,“我刚才还把你佩服得五体投地,慷慨陈词,宁死不屈。要是被敌人抓了,保证是个大英雄。可怎么忽然间成了狗熊了?”
丁旭苦笑道:“你不知道,我被他教训了两天又两个小时,他像一条大马蛇似的死缠着我,害得我连气都喘不过来,非要挖思想根源,我哪有什么思想根源。只不过开个玩笑而已,要不是范春花那么说,我也不能……”
“玩笑不能乱开,这不是别的,确实是政治问题。赶紧编一通检查交上去。我们学校那一年,有位老师就因为不小心念错了一个字,办了她好长时间学习班。你呀,千万要注意!哎,他是个什么官?”
“干事。”
“噢,那还问题不大,不过也要小心,要是把他惹火了,给你随便编几句,就够你受的。”
“我还没问你,你是不是自己……”
“我借了永儒布大哥的马。”
“你没请假?”
“请假?我能请下假吗?”
“那你快回去吧,晚了又要挨批评。”
“这个给你。”马力从包里掏出一块奶豆腐。丁旭接过奶豆腐。“哎!马力没把我的画纸拿来吗?”
“还想着画画,想办法让他们把你早点放了,也不看看什么时候。好了,我走了。”马力转身朝着门口走去。正在这时门开了,赵岩和张秀春走了进来。马力陡然停住了脚步,四个人对视着。
“马力?你怎么来了?”
“嗯……我来看看他。”
“谁叫你来的?太无组织无纪律。”
“我,我,”马力低声嘟哝着。忽然他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干脆把我也给办了算了,省得我给你们添麻烦。”说完气冲冲地跑了出去。
赵岩、张秀春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循循善诱,帮助他分析他的错误。丁旭低头不语:一个幽默快乐的男生就这样沉默不语,他真的不想说什么了,他确实累了。耳朵累了,嘴巴累了,脑子也累了。从前天到现在他的耳朵早已灌满了道理,他一遍遍地解释,可无论怎么解释也不行。他再也懒得说一句话,大脑几乎停止了思想。
“丁旭,这是‘毛选’和批林批孔学习材料,希望你好好看看,认真反省自己。还有这件毛衣你穿上吧,同学们都盼着你早日回去,我们等着你。”
赵岩最后一句话令丁旭鼻子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