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城在离世两天前，进入到谵妄昏厥状态。没入听到他的诀别之词。也或许他是唱着那首《恋曲一九九零》的，”人生难得再次寻觅相知的伴侣，生命终究难舍这蓝蓝的白云天。”其实对于任何告别这个世界的人，我们都充满了这样那样的遗憾。晓城的遗憾在于：一些我们称之谓琐碎、烦恼的种种生活中的平淡，他将无法再用心体验了。他驾驭着假想中的白抵达到一个纯粹的高度。一种非比寻常的幸福的高度。
而我们这些行走着、思考着的人，却永远不可能逾越了。
在那以后，我注意到，白色几乎是无处不在：墙壁、云彩、阳光、流水、花朵、梦境、以及笔下的稿纸。我还注意到，人们总是对洁白赋予太多的主观意念，白色仿佛是一种不可触摸的虚无。人们固执地相信那已不再是生活的本身。
这诚然不是二十一岁的晓城的过错。
我原本是要为晓城写一首诗的。用一种我自认为静如止水般的文字。我失败了。我看见自己被往日的激情彻底淹没了，等爬上岸，已是遍体精湿，像一个滑稽的小丑。
喜欢有你的一些消息，即使只是短短的问候好让我感觉友谊的存在，我没有忘记你，你也没有忘记我。
十二座光阴的小城
说起来该是一年以前的事了。
那天我到烟台师院去找一位乡亲，转交他家里人让我捎去的东西。已是九月了，天阴沉着，秋虽未深，风却冷了。
在院门口，我看见一个细细高高的年轻人，站在两幅山水画的后边，眼神挺冷漠地瞧着对面的建筑物。
那是一段很长的坡子，本有几个小贩在挂着几件衣服或摆几样水果招揽客人，因为生意的对象多是学生，要价听来都不是很贵。可那人挺怪，不言不动，眼里染了霜，就象画儿不是他的一样。
我在院里找着了那位乡亲，交清了东西。回时再过画摊前，便仔细打量他了：穿得挺单薄，一件土色毛衣，一又旧式皮鞋早就失却光泽，走了形状、长长的额发被凉风不时地掀撩着，方看清他的眉毛挺浓。
我在画前蹲下来，见那画面大幅留白，不过是几块顽石沉思，几竿墨竹清瘦，偶尔的点几下苔，添了些许幽苍。让人高兴的是，这画儿没丝毫匠气。
我轻声问：这画儿卖么他点点头：十元钱一幅。声音挺低的。
我交了钱，挑了幅墨竹。
卷画时，发现纸面上没任何题款，便说，这是你画得么那人面无表情地摇摇头。恰好有一瓣不知名的蓝瓣飘在他的毛衣上，他笑了笑，至少我以为那时他的神情是在笑。
当时我有些讶然了，象看到了一片久违了的阳光。我知道，在以后很长一段日子里，自己是不会忘记那一幕的。
半年后，我进师院中文系进修了。
其时，冬刚过，春已彩化了天地。冬青依然穿着旧裳，不过是绿得清浅了。院门口的柳，发辫稀疏，脉脉流动着淡黄，看不真她的眉眼儿。
小摊前的生意明显冷清下来，学生们整寒假在家里度过，什么东西都买全了。可我每次经过，总要留心一下，那卖画的年轻人是不是又在那儿他也开始画春天的草和树了吧？我会再买他一幅，权当把春天的新意都请进来：你还记得去年秋天，在这里买过你一幅墨竹的那个人么？他会笑的，露出白白的牙齿，是一片春天的阳光呢。
可我失望了。整整一个月，院里院外的春意都浓了起来，他也没出现过。
我品读着他的画，几竿瘦竹直直而立，扑面冷翠，象极了他的孤傲。也许只是个过客把那次卖画当成了云脚的跋涉，仅此而已。
三月的一天中午，我拿本《梨城周末》，在院内的林荫道上缓缓步着。天晴朗无风，阳光洒落身上，软酥酥的，叫人兴起股慵懒来。
迎面有人匆匆而来，跟我擦肩而过。我继续走，那人却停下了：“这位同学，你的书证掉了。”我回头就愣住了，怎……会是他呢？高高瘦瘦，上身一件黑夹克，下身是牛仔裤，挺爽净，神情明显开郎多了。
我傻傻地问：你也是这个学校的。
他点点头：我是九二级美术系的。显然，他已记不得我买过他的画了。
还画竹么？我问他有些狐：你见过我的画我说：我有过你的一幅墨竹，挺喜欢。便没再提去年秋的事，只谈了他的画，知道他姓韩。
一双乍遇的小蝶，偶然停翅在花丛上，它们一定还不知世间有过”染祝“的故事呢。
第二天晚自习，同系的一位高年级同学小声把我叫了出去，是替人转交一幅画的，我猜着可能是韩吧果然，一幅泼墨大写意，牵了远山近水，勾点了松枝梅蕊，落款是韩冷。这名字足以让一切热情结冰。
那同学问：你怎么认识韩冷的我说：去年就相熟了呢。
那人笑了笑，挺神秘地样子：知道么？韩冷很少送画给人的，你算个例外。
是么？我在心里嘀咕：风月红尘，尽在书生倦眼里。少见多怪忘问了，那韩……韩冷是哪儿的人和我一样，莱阳的。那人抬手扶扶眼镜：我叫陆卫，别人都叫我大卫，有事招呼我啊原来韩冷竟是莱阳人，我心头一阵狂喜。从大卫嘴里，又零碎地知道了他的一些情况：韩冷家在山区，极贫寒，这书读得实在不易。除了学费外，家里已无力承担他的生活了。两年来，韩冷是一面打着工一面上学的。而今终于要毕业了，又面临着分配问题，他还要回到老区去么再次见面，觉着心贴得更近了。我真没想到，和你会是乡党。
他的眼里闪过一朵渺远的笑意：怎么，不象么莱阳人可没你这么严肃，嗯，请把眉头解解好不好这回韩冷的笑容慢慢隐去了，目光越过我的肩头，飘向了远处。叹说：世上真正让人开心的事太少了。
我狡黠一笑：故意摆大哥样子么？老气横秋的。
韩冷苦笑一声，甩了下头：加入我们老乡会吧，有五十几号人呢。
我点点头。如果没这个老乡会，这校园生活也许就没多少色彩可言，我们之间也就没故事可续了。
我记得第一次参加老乡聚会是在一个月后了。
那天我和大卫去得早早的，帮着做些准备工作。人员一半到位时，一个穿蓝衬衫，下身扎条呢布长裙的长发女孩轻步走了进来，对屋里人微微一笑，便拣个偏静位置坐了。看那气质，像出身一个书香家庭。
大卫就跟我咬耳朵：孙茜，看见那个长头发女孩么我点点头，他继续说：她是外语系系花，叫夏慧。
灯影里，我仔细打量夏慧一眼。这女孩也许不是最美丽的，可真有一大群女孩子走在一起，你第一看到的会是她。
知道么？夏慧以前是韩冷的女朋友。
我心头一震。便在这时候，韩冷推门进来。男男女女都同他热情地打着招呼，看来是人缘不错。夏慧只欠了欠身：来了。韩冷轻嗯了声，转到大卫身边坐下。两人间就像有面玻璃横着，看不真切，都是实在的。
聚会通常是以晚会形式进行的，大卫和一个地理系的女孩做主持。先跳了阵交谊舞，而后大卫说：下面是每月一度的演辩大会，我们先请反方的代表——韩冷出列一阵掌声里，韩冷坐在了反方席。
听女主持道：下面的正方代表，便要在来宾席里产生。
马上，一阵呼应：击鼓传花，击鼓传花在音乐声中，一朵纸花在各人手里跳跃。那时，我多盼着纸花能留在我的手里。可惜，它跳过了。跳在了夏慧手里，音乐声止。
一阵掌声和口哨声里，夏慧别别扭扭地坐在了正方席上。我瞧见大卫朝我狡黠地眨了下眼，知道是他捣的鬼。
接着，主持人抽出了每个演辩题目：后天用刀割的双眼皮，到底美不美大家一愣，马上哄然大笑。嘻笑声里，我看见夏慧的脸上怒气一闪，原来，她那双大大的眼睛是经过”加工“的。
待场面平静了，夏慧才朗朗而谈，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我觉着，爱美是人的天性，那怕是后天做的双眼皮，也是为了让眼睛看起来更美，才去做它的，而事实上，它也确实给人添了豪气。那么，我们为什么又一定要强调它的真假呢大卫率先鼓掌：好，夏慧小姐就事论事，从爱美的角度去阐明自己的观点，简洁明快，很具有说服力。下面，我们来听听韩冷先生是怎样提出反驳意见的。
目光一齐射到韩冷的脸上。他却显得异常平静：我有位朋友很会画牡丹，笔墨浑然，色彩朴丽，让人见了爱不释手，一城人都以拥有他的画为荣。
大家听他讲起个跟主题无关的故事来都觉着费解。我却知道韩冷比举定的深意。
可有一天，朋友却这样对我说：这牡丹花啊，就算我画得鲜活生动，也是不会引来蜂蝶去采碰花蕊的。因为它少了那种天然的馨香和韵致。
韩冷这席话的潜在意思是说：一个人的气质，是任何美容术和化妆品也不能替代的。
一阵如雷的掌声。
我发现，夏慧和韩冷至少对视了两分钟。她说：韩冷的话无懈可击。
大卫马上道：第一回合，反方胜！女主持接着报出了第二个题目：一包三鲜伊面，是泡着好吃呢，还是干吃爽口扑，一位女同学将口里的茶水喷了出来。人皆笑倒，都笑骂，这是谁出的狭鬼题目夏慧是这样说的：我觉着，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每人的口味不同，吃法就不一样。这又像做一件事，同样的目标，每个人所用的手段却难雷同，只要奏效就行。请问反方同学，你对我所说的观点，会持反对意见么韩冷：我只想提醒大家一点，方便面谁都会吃，调料谁都会加。可如果是一包变了质的方便面呢？这就好比爱情，如果它的本质发生了变化，那怕再给它甜言蜜语，金装玉裹，也是无济于事。
他声音越来越大，脸色竟有涨红。大家不禁愕然。再看夏慧，脸色变得煞白。
韩冷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垂下了头：对不起，我的情绪太激动了。
夏慧和韩冷同是一个村子考上烟师的学生，这在老区那地方是不多见的。
一九九二年秋天他们入校时，落时的装扮和一口的土腔，曾引来刺耳的讥笑。韩冷是男孩，承受力强一些，慢慢倒也适应了。只有夏慧，在心灵上留下了难以消磨的疤痕。那时候，两个人贴得近，亲兄妹一样相互照顾着。
入校一年后的”新星杯“演讲比赛，他们永远也忘不了，为了能让夏慧在演讲时穿上身好衣服，韩冷在校办厂里通宵苦干，又省下了半个月的生活费。衣服买来了，他却差点晕倒。但站在台上的夏慧却像经过魔棒点过的灰姑娘一样光彩照人。他才发现她原来比大城市的女孩子还要美。
可春天来了，夏慧却慢慢转变了。
她的想法很可怜，只是想和大城市女孩一样穿得好，吃得好。她甚至痛恨起生她养她的老区来。
有一天，她找他，问他，分配的事考虑过没有韩冷很奇怪：在咱们那儿教学不是挺好么夏慧哼了一声：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我是决定不回那个兔子也留不住的地方了。
立时，韩冷看见鸡冠花刺眼的红。他第一次觉着这花竟开得那般俗气。
后来，慢慢听说夏慧和一个家在本市的男孩走得挺近。那男孩的父亲是××局局长。
很戏剧性，他又找她，问她。
她说：何苦呢你？轻轻摇头，秀发飘扬的，美丽得足以上镜头。
那种苦我已经受够了慧……他伸出手去，还想像从前那样摸摸她的秀发。
她却摇摇头：不要留我。就走远了。
他的手还半悬在那里，手掌似乎还可以触觉到她的肩膀和体温。
那年的秋天竟早早地来了。
刚进入夏天，九二级的同学便为分配的事而忙碌着。却从没听说韩冷有什么动静。
六月的第一个周末，我约了韩冷在师院影厅见，顺便有些话想问他。那晚他去得很晚，双手插在裤兜里，晃呀晃的，似乎对电影并没多大兴趣。我说你倒是挺难请啊。他抬起头来看着我：对不起，孙茜，我今晚有急事。
我知道他也刻意地在避着我。不错，一些事就像泼墨画，只能渲染，不可落实。
我看着他，用劲地点点头，顺手把那票塞给了两个才到的学兄学弟，他俩接到天上掉来的馅饼，乐傻了。然后，我拍拍手掌——行了，我现在也一身轻。韩冷站在黑影里，沉默了好一会儿，眼亮晶晶地。
要分配了，你怎么打算的他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
我说：知道咱莱阳的三原色创作中心么？那地方很喜欢你这样的艺术人才。一顿，又加上句：其实你应该有自己的选择，这可是一辈子的事。
这回，他应的挺快：孙茜，我会考虑。
没有月的夜色真好，人唱戏省事，用不着在脸上涂油彩遮掩什么，台词却极动听。
记不得是哪天了，大卫在中午的时候突然找我，挺神秘的样子。
还未等我开口，他就小声问：你知道夏慧的事了么怎么了她被那局长少爷甩了。
我吃了一惊，又问：韩冷知道了这事大卫点点头。我问：他怎么说？大卫拿出本书来：他让我把这本《没有痛苦》的诗集交给夏慧。
我接过诗集，翻了翻，扉页上没有署名，只有四个字：
没有痛苦。
七月的一天，我一个人坐在公寓里，看着窗外细长的柳条在梳理阴沉沉的天色，终于梳出细雨丝丝来。可已记不清这是七月份的第几场雨了。
听说，因为天伤心了，所以才下着雨呢。
韩冷后来是这般给我答复的：我想自己还是分回去的好。我默然。他又说：我并不是什么热血青年，只知道做事要对得住良心。我想到我第一次缴的学费，很多是角币，那是从乡邻处凑借来的……这倒使我又想起一则笑话来：古有一人，专好替人写扇。
这一天，看见朋友手摇一把白摺扇，立马夺来替他写。那朋友双膝跪下。他搀扶不迭：“写一把扇子并不费事，何须行此大礼？“朋友道：“我不是求你写，是求你别写。”那一年，在九二级的毕业典礼晚会上，韩冷拎着吉它，唱了一首很伤感的歌。歌名叫《十二座光阴的小城》。
踏响你的庭院，是我的马蹄声；雁来雁去，总是过往云眼，飘动我的思念，是你的白纱巾；花开花落，总是玉立长亭。可是我要赶三百六十五里的路，一生一世不停歇；可是我要淌过那二十四条河，去点亮黎明前的那盏灯。十二座光阴的小城，都在回荡我的马蹄声；十二座光阴的小城，住过你那美丽的身影；十二座光阴的小城，知道我漂泊的心情，我是一个狠心的过客，又是一个多情的妇人。
有的人，永远是你生命里最遥远的画幅，你只能看到他的局部。我禁不住轻轻哼着：十二座光阴的小城……一扭头，我又看见了夏慧。
她依然穿着她那条呢布长裙，长发却用一根黄缎带扎结起来。
她已是满脸的泪光。
朋友是生命中的源泉，往往缓缓涓流的小溪，却是源源长水，一如淡淡之交却是难忘之交，让人终身记在心间。
我下铺的兄弟
这是一个令我难以启齿的故事，故事里面有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人。
小时候，我有尿床的毛病。为此，没少挨父母的打骂，有时甚至被罚站在屋中央熬过隆冬的漫漫长夜。苦恼而又羞愧的是，这毛病一直持续到我读高中的那一年。
年的秋天，我考上县一中。入学时，同村先一年进校的伙伴为我占了一张靠窗的上铺。当时，对一个山里孩子来说，县城里好奇又新鲜的东西很多，就连学校里上下双层床铺都觉得有趣，睡起来特别香，自己尿床的毛病早已置之脑后。
记得第一个学期冬天的一个晚上，天气十分寒冷，北风呜呜地吹打着窗户。午夜时分，梦中的我，径直走入厕所放肆地排泄起来，不待尿完，便猛地惊醒了，伸手一摸，我的天！床铺湿了一大片，仔细倾听，尿液还一滴滴往下铺滴。睡下铺的尹成同学却毫无感觉。黑暗中，我羞愧难当，想到第二天早上被同学们知道当做新闻传播时的情景，我心里又急又恨，真想这个耻辱的夜晚永远不再迎来黎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