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孙志福被定性为“内部监管对象”。自然他的军伤也就没人再照看,他跟社员们一样,挣工分吃饭。每日天不亮便扛把锨上东山,修大寨式海绵田。这是张建德当大队书记干的第一件事,把东山顶子削平,造成一梯梯水平田。劳动罢孙志福悄悄回他自家院子,和莲花、成檩三口儿自己生活,不敢再去庄顶头。他现在啥都没了,还怕啥?他还有一点荣残抚恤金,怕那点抚恤金也被彻底废掉!
晚上吃罢饭天色黑下来,他睡不着觉,心疼他的职务和薪水,全村人都为他咂舌头,啧啧。他坐在堂屋炕上背倚着窗墙抽烟,听见炕洞内发出几声咕咚咕咚的捣动声,那是用根泡杆填塞炕火的声音,那是莲花丫头在屋外跪在炕眼门前捣填炕的声音。为节省些填炕,他父子三人就都睡在堂屋这张炕上。原先,邓三宝时常背一大篓骡粪送到这院来,还说:“莲花大大,你若不够烧,可随时来饲养院里背一篓。”牲口粪那是填炕最好的燃料。如今,不会再有谁关照他了!
莲花白天跟大大一起出工,晌午带干粮在山上吃喝,晚上回屋做汤饭。山上劳动收工很迟,成檩在屋也会做饭。好在这姐弟俩啥活都会干,喂猪、喂鸡、去山里打柴扫填炕,每日去山下担水。两个娃子有时会念想他们的亲妈妈,偷偷抹泪,但是现下已逐渐习惯了,已经把庄顶头那位后妈呼叫“妈妈”。尤其莲花在庄顶头很快适应了这个新家,见后妈妈遭受专政,莲花也会抹泪,大大让她偷偷去庄顶头干事,去照看成英成梁,她跑得很快,但是莲花成檩姊弟俩还是乐意住在庄腰自家院内,觉着自在。
莲花干完一天的活,洗把脸梳梳头,便领着成檩进堂屋,“大大,睡吧。”她说。孙志福便在炕沿横木上磕磕烟锅子,熄灯睡了。孙志福睡在靠窗这边,想着不到半年时光这个家稀里哗啦地一震晃,就变故成这样,日后该咋维系?等运动风头过去,把淑芬接到庄腰来,屋里不能没有女人!但是估摸淑芬一时半晌不会来这院子,她要在那院里拉扯张家的娃哩,须候到扶正、扶光娶媳成家,扶辰读罢中学、考上大学。这对于孙志福该是个无比漫长的黑夜,尤其当他公职薪水啥都没了的时候,他还有多大力气来撑持这些啊!
但是他爱那个女人,似乎没有啥能够阻止他在这黑夜间嗅到那股飘自她腿裆内的馨馨气味。悉悉率率一阵披袄穿裤的声音,他下炕,瞅瞅炕那爿睡着的莲花、成檩。莲花没睡实,瞅见他悄悄拉开屋门闪身出去。
庄道漆黑寒冷,跟热炕被窝形成强烈对比,他冻得身子缩战,而他的脚板却老马识途样踏着夜色树影,来到庄顶头那院门下。轻轻敲叩几声,过一阵又用些力敲几声,估摸这时辰不是太晚,院门吱扭咧开一道缝,他闪身进去,把大门插上。她的声音低低的像门板发出的:“你就不能消停几天!”空气中送过来她身子气味在寒夜间格外清晰。“我已经这样了哩,还怕个啥!”他抬手摸她肩膀,“噢……”她膀臂上的绳捆勒伤、脊背两腿的枪托砸痛,只怕短时期内是缓不过来的。
扶正尚在前院照看妈妈,听到敲门以为又是民兵来了!见是那位后大大进屋,招呼一声便去后院,油灯晃映着他不低的个头。后院他兄弟们最小的扶辰,如今也不小了。孙志福伏在炕边看看已睡熟的成英成梁,问:“娃都乖着么?”淑芬点点头,倚在炕边。志福搂抱她,她推开来说:“他大,今晚你自己睡,我浑身不舒服。”志福点头,说:“日子久了,我没能上来照看……”还说花坪的民兵撤干净了,村子里比前些日宁静了,让娃妈妈放心,运动嘛,总会过去。淑芬一叹说:“唉,把你带累到这地步!”志福说:“这没啥,穷了穷过,富了富过,日子总得过!”
熄了灯,志福靠窗这爿拉开一床被,脱衣睡下。淑芬缓缓地爬上炕来,也打开她的被。黑屋内蒙蒙的暗视,瞅见她解袄、脱裤,晃动着甸甸的乳房和两腿的白亮儿。她侧身躺着面朝娃子,他很想凑上去跟她钻在一个被里,可是她已经说过那话了。毕竟一整日在东山上劳累,他也就经不住多一会睡着了。他在梦乡里自不会看见,淑芬脸上流下泪水,她觉出脊背后挨着一个男人胀胀挺挺的身子,她想回过脸转过身来给他,可就是转不动自己的身。每次遭受专政之后,好长时间她都会神志恍惚地瞅见当年的孙志福,腰里别着一把五四式短枪,好像这场场枪托子打砸批斗,乃是对她这种记忆的提醒似的!由不得自己,那场景画面就在眼皮前拉开了。黑屋内眼睛睁久了视觉很清亮,天爷真会安排,把她跟他安排睡在一张炕上,旁边摆着两个娃,这就是她这个臊狐野鬼把革命干部拉下水的罪证!
孙志福恬恬地睡着,鼻息里充塞着炕热味和女人味。他鼾声匀匀地渐渐望见庄下大麦场,场院散尽了人,房顶碎瓦滚落一地,麦草垛也被登爬坍塌,地面留着一处处人们屁股坐过的那把草,那页土坯,风吹刮着麦草秆儿瑟瑟地飞向墙角。“我们没有专政你,给你留了一条出路……”那声音在寒风中掠飞,逐渐显出那个白面蒸馍样的脸庞,饥馑的人看馍馍是最美的东西。馍皮儿紧绷绷的透出些青亮儿。那亮色使他心头一阵阵一阵阵地懊痛,刀剜刀绞样。那声音很柔软地接上又说:“你想想,你自己想想,你领着民兵不好么,你做一个硬邦邦的党员不好么?为啥愿意让枪吓成那个样?”
她说着,她毛茸茸的眼睛就钻心刺肉地射过来。她洗褪色发白的军装,裹束着瓷瓷实实的胸乳团起伏喘动。
“马书记,你咋没有把我揪出来?”他颤声地问她。
“你说呢?”她低低地一声,像麦草秆儿被风刮过地面。
这时他看见炼钢工地指挥部那间门窗敞亮的房屋,那个梳两只毛刷儿的丫头从床上下来。他回答:“是因为我给你打过针,摸过你臀腰处那坨细肉。”
她听了这话没有恼怒,眼皮扑闪着说:“你过来,这里风太大,找个僻静处。”
他就跟着她,走到那垛半坍的麦草垛下方。他勇敢地把她的手一握,果然暖暖的一股滚热。“这儿没有风吧?”她问。他应着:“没有,没有……”便拥住她那瓷实肉感的乳脯,两人搂躺在麦垛下面。他捧起她馍样的脸盘咂吮亲吻,只觉到她那身子那么的受活舒服……
“他大,鸡叫了,这会儿庄道上没人,你起来去吧!”淑芬唤他,推了推他的被子。
“嗯。”他迷糊地应了一声。嗅到自己被子内那股浓浓的精液气味,腿裆糊满着黏湿的东西。他披袄下炕,淑芬也起来把他送到院门上,冷风吹拂,淑芬棉袄半披透来热气,孙志福不觉一拥搂抱住她。
鸡叫头遍,已离出工时间不远了,张建德修大寨海绵田出工吆喝得早。
十四
这日天麻麻黑,院门几声敲叩,隔不会又几声。那不像志福的叩门声,也不像是队干部或民兵的叩门声。淑芬忙打发娃们回后院,她走到院门上问是谁,却没人应声。刚拉开个门缝即闪进一个陌生扎眼的身影,那人便自己紧紧销上门插关。史淑芬失声:“谁?”那人那么荒阔辽远地回了一声:“是我,三嫂。”
她惊吓得退步缩身,“是,是青堂?”吱——的一声耳鸣,她便晕倒在门洞下。他忙把她拉扶起来,压低嗓音说:“三嫂,我是青山!”他满腮黑胡楂,晃动着一副眼镜片子,扑扑一阵脚步抢进堂屋,油灯才照见两张间隔久远陌生难认的脸,挂着泪水和惊色。史淑芬手颤抖抖地捂住嘴,垂落泪珠:“他四大大,你咋这时候回屋来了?”
“三嫂,若不方便我就去二哥家,不知他还在吧?”他慌张地向屋外瞅瞅,又望望炕上的两个娃。
“嘘!别多说。”淑芬止住他。淑芬慌乱地拉起他的手刚要出屋,又回身嘱咐成英:“丫头,有人叫门别去开!”成英惊缩着身子点点头。
她拉着他靠右手拐入甬道,去后院。后院堂屋住着扶正兄弟三个,此时那屋黑黑的,或许三个娃头脸扒着门窗向院内窥视。院子坐北有间厢屋,旁边是牲口圈棚。那间厢屋正是早先老四住的屋,门上挂着把锁,尘封土落。启开锁,屋内堆积着杂物,她摸到油灯,点亮,灯影立即昏昏黄黄地抹在墙壁上,墙壁上除了他叔嫂两人的身影还挂着两只驴骡的脖项圈,结着蜘网、尘缀。
“你三哥去世了!”
“我知道,”
张青山摘下眼镜,擦抹眼泪。
“他叔叔,你就住这屋,放心,后院从没有人来。是逃出来的?”
张青山点点头。
淑芬打来一盆清水,在他摘下眼镜蹲在地上洗脸的时候,才看见他脖颈上、胳膊手腕上青青紫紫的伤疤。青堂活着的时候,淑芬就知道老四被打成右派,后来被“甄别”。老妈妈过世时他回来过。
“他叔叔,我先去把炕烧上,你把粮麻包搬开,炕上的土扫扫。”淑芬说着走出去。
张青山高高的个子,两臂搬起粮麻袋,移放到那边一张破旧的柜上去。搬挪了几趟,他欣慰地想,三哥丢下的孩子,好在还有这些粮吃。搬完了粮麻包又把地面掸点水,拿把笤帚扫了扫。
淑芬从扶正们睡的那屋的炕洞铲了几铲火灰,很快便把北偏屋的炕填续上麦衣子引着了。她从前院抱来被褥炕单和羊毡,一路走,小心看了看四下院墙头,见没有任何动静。她庆幸这就是“庄顶头”的好处,它地势本就在高处,没有人能轻易望见这院内。她把炕铺好,说:“他叔,你坐下歇歇,我去做饭。”“不,三嫂,这个时候燃炊冒烟不好,让人们瞅见。你就端些馍馍和‘滚水’来就行了。”
张青山依旧会说农村土话,“滚水”就是烧开的水。
淑芬说:“知道了。”她走到炕头前,把窗户的内折扇关起来,出屋又把门带上。
他没觉出腹内饥饿,人在惊惧紧张中是不知道寒冷和饥饿的。他缓缓坐在炕上,一躺身靠在被子上。他悄悄吸嗅着这屋内的尘土味,久别而熟悉的炕烟味。环视这间屋,如同回顾他的少年时代,墙角那只柜,当年还是油漆发亮的,存放他的书和衣物。这边,窗下有张书桌,那时他就在这桌案边读书做功课,大大和妈妈都住在后院堂屋。青山自小对大哥没什么印象,二哥也早就分家另辟庄院,少年时这院里就是三哥管家,支撑门户。青山对三哥的几个娃儿也还有记忆,大的是个女孩,名叫“浮云”。
他轻轻拉开门走到院内,夜间清新寒冷的空气扑入鼻息,夜空闪着星星,飘浮着山村阔别生疏而又熟悉的感觉。星光撒下斑驳摇曳的树影和他自己的身影,没人知道那是张家老四,又回到这山庄来了!他很幸运,很知足了,在这死里逃生的时刻还能回一趟家,见一见这个家庭中尚存活着的人!
他蹑脚迈上堂屋石台阶,好像亲爹亲娘尚在屋内,屋廊台榭、椽檐,都传来令人颤抖的亲情气息。轻轻地推开一扇门,便习惯地记起那高门槛而须抬高腿脚迈进去,炕上模糊地蠕动着几团黑影,发出悉悉率率的身体与炕席被窝的擦蹭声。他摸到堂桌上的油灯,擦燃一根火柴,把灯点亮。那团光亮先映出张青山自己黑胡楂和皱纹根根的脸庞,后照见炕上三个娃子。他目光透过眼镜片望去,三个娃裹着被惊缩作一团,他已寻不出这些孩子往昔的脸面长相,想必孩子们也认不出他是哪个了,但是娃们却不知不觉脸庞挂泪,抽泣出声。他也抑不住泪珠抽搐洒落,嘴唇子颤颤地说:“娃子,我是,是你们的四大大!”扶正扶光扶辰呜呜哭着爬过来,喊叫着“四大大,四大大……”跪在炕沿边,张青山伸出那绳勒血痕的膀臂,把三个娃揽抱在怀里。
三五日过去后院安全无事。白天那间北厢屋从外面锁住,淑芬和扶正扶光去上工,把院大门也挂锁。她得感谢张建德修海绵田,把村里人全都调到东山上,西山庄空了似的没人走动,人们从早到黑挖黄土,也就没精力再搞运动。
淑芬叮嘱过丫头成英:“你大大若来,不要跟大大说咱屋来过啥人,人已经走了。”成英说:“知道了,妈妈。”淑芬还担心扶辰走漏风声,可是扶辰比他两个哥哥还机灵小心,背着书包放学回来,见院大门挂锁,便候在院门台阶上捧个课本念念。淑芬怕娃候的次数频了也会引起人怀疑,便把大门钥匙给了扶辰一把。扶辰每次瞅着周围没人走动时才开锁进院。淑芬进屋,摸摸他的头顶说:“好娃,真是个聪明娃!”淑芬在厨屋做饭,扶辰凑在灶台边悄声说:“我去给四大大送饭。”淑芬说:“不用你。”后来,也由扶辰送过几次饭。把那北屋的钥匙递给他一把,这样娃子在后院照看他叔叔方便些。淑芬白天很少安排送饭,只有到天黑,前院院门闩死,她才把热汤热饭送去。她最怕成英大大来。他一来,她只好心神不定地应承他,又不便撵他走,怕反倒“露馅”。晚上跟他躺在炕上,她两眼直睁到鸡叫,她的身子像根铁钉子钉在那炕上!她不想让孙志福知道后院的那事,当然他尚不至于去告发,她也说不清自己为啥不乐意让他知道。
十五
晚上,人们都已入睡的时候,后院北屋的窗才有了光亮。
淑芬一进门,好像这屋内油灯也明显地亮了一截,两张脸都闪着油灯的光色,木托盘内的饭菜腾起热气。张青山已换上淑芬给他找来的干净衣裳,淑芬送饭之前也洗过脸、梳了头。她把饭菜往桌上一放,坐在桌旁,说“快吃吧!”他就好一顿狼吞虎咽。这个黑静静的世界上凑近成一团儿只有三个人,一个是大口吃饭的他,一个是瞅着他吃的淑芬,还有一个就是这盏碎油灯。
张青山并非认为这里即是他的安全之地,但是他一天推一天,似乎走不开了。好像这里就是世界末日,人生尽头,这盏碎油灯每次点亮,就像点燃他生命的最后一道光焰。除了晚间这一时刻,他看到和听到的便只是那陪法场的枪声,砰——,砰、砰、砰——。被执行死刑的人脑浆尸血迸溅着倒在他身侧,而独留下他神经断裂的咝——咝长鸣。白天,他一个人在这间藏匿的屋内,就不断地听到那枪声。他本想逃到南方某个乡下去,那边有一个同窗挚友,在一所大学任教。但也不摸深浅,未知那人的近况。如果能够帮他隐姓埋名的话,那么这个“现反”就已经死了。油灯闪闪地映着淑芬的脸颊鬓发。“不,我不让你走,南边的同学再可靠,也没有你的亲人能为你担当。你就住在这儿,死也跟你的三嫂死在这儿!”
两人在这团黄亮儿里有说不尽的话,淑芬这多年从来没有跟谁能这样吐一吐倒一倒心里的话。但她很有节制,并未把自己的苦都诉给他叔。她只是不动容不流泪地说了说那些往事,说到浮云丫头,说到前院那两个娃,和娃儿的大大。他四大大听着却满脸挂了大泪。张青山为了给她撑精神,说些这个家的旧事。他的记性很好,说到他三哥掌家,爹妈都健在,这里的土改搞得迟,她进门过了一两年太平日子土改才开始的,青山那时正在省城读书。淑芬说她后来见过娃娃的四妈妈,也是个洋学生,人长得很标致,她问候四妈妈现在的处境好么,太平着吗?张青山略显得沉默,避开了这个话题。淑芬在稍后几日才知道,那位四妈妈就在这次运动中,带着孩子离开他了。
淑芬呆呆地凝视着油灯,直到眼睛眩花。
“他叔,早些歇吧!”
淑芬收拾了碗筷,端着木托盘出屋,把这间北屋门从外面锁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