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年时冬天到这年麦收，不知他们打过多少次，媳妇动辄跑回磨儿村娘家去。史淑芬骂成栋：“小畜生，你给我把媳子接回来，快去——！”只要成栋去接，女孩还是跟他回屋来。村里人常望见他俩一前一后垂着头，由河滩下游走上来，成栋媳妇细胳腕上挎一只布包儿，村里人迎面招呼问：“成栋，接媳妇去了？”成栋“嗯”地一应。媳妇回到屋，妈妈赔着笑脸：“哎哟，咋像个娃儿耍闹，快来吧！”淑芬揽着李丫头的肩膀，坐在炕沿边：“噢，两口打架别记恨，他年纪还小，等过两年就好了。媳娃，你也得会拢住自己男人的心哩！”成栋媳妇抹巴着脸上的泪说：“谁知道他的心在哪达！”
到这年麦收之后，两口又打闹，媳妇就又跑回娘家去，这次去得时间最长，成栋去接，没能接回来。
割麦时屋里还出了一件更糟的事情！那件事就出在孙志福的眼皮子前面，孙志福病了一场。
收缴罢粮款的时候，乡上给按期完成收缴任务的村干部有些奖励，支书和村主任每人一百二十元，会计和文书各八十元，张建德就用自己这份钱给村里包了场电影。这日在庄下大麦场早早地挂起一块白布屏幕，成栋用两只矮凳在场子中间占了块好地方，候到吃罢晚饭天色渐黑的时候把妈妈叫去，又去园子土屋喊叫大大，知道两位老的心上有事，或许一起看场电影就化解了。孙志福身体才刚刚转好，见了成栋只问：“你媳妇回来了没有？”成栋说：“大大不操心，坦两日她就回来了。大大去看电影吧，给你和妈妈占了地方。”孙志福摇摇头，成栋强拉硬扯地让大大下了炕，披了件袄褂，到了麦场院人群黑黑伙伙的，见娃妈妈已坐在那达，孙志福便挤进去坐下了。
当夜幕拉下来，麦场院那方夜空忽、忽地闪晃着几片光亮，成栋孤独地守在河滩下方鱼塘边。他的身影很像孙志福，或掮把大锨，或握只手电筒转达着，或抱膝静坐在塘埂旁，仰脸瞅着夜空星星，埋头瞅瞅塘内的鱼儿。
成栋不想去看电影，这晚外村的人也来得不少，怕人祸害鱼塘。夜空和水面宁静而又郁闷，时而浮现出他的碎媳妇，许是这次隔得久了，隐隐地思念，她的细胳腕，嫩嫩的两条白腿，说不清她哪里不好，似觉有些懊悔动手打她。这时那股腥馨馨的女人气味从鱼塘水面泛袭过来，昏迷样地颤眯着眼皮，嘴唇舌头口水濡濡湿湿地吻吮贴擦晃动。使他咂尝到那样一股既沉迷又嫌弃，怨憎，恍惚迷离的痛感，就像这晚的夜色黑静静铺盖在鱼塘水面上。
成栋望望鱼塘四周一个闲人也没有，没必要再守它，便朝河滩上方踱去，不知不觉也来到放电影的麦场。拥拥满满的一片子人，场子后边的人多是挤站着的，一股身子味炕味和饭食味弥弥漫漫，他钻入人伙中，这里站的人大多是外村人，屏幕折光折映周遭没有一张熟人的脸。却瞅见一个高个儿的女子，跟他间隔着几块躯体肩膀站在那旁，突然他就觉出那个女子明明泯泯闪晃的一张脸那么吸引住他，让他没心思再瞅望那电影。他不知怎么就把自己这块肉身子拥挤移动，拥挤移动，移动到她身边去了。她侧脸鼻梁，大眼睛和面腮，很美气很好看。他不知不觉就碰触到她的膀臂胳腕，一触触的像过电，末了屏息地握住她的手，很奇怪她没有挣动。抟捏了好一阵，觉得身体打战的时候他把手又摸向她的腿根，这时她扭动着身子钻出人伙走了。成栋立时身心僵硬冰冷扭头望她，她是嫌他哩？怨他不规矩哩？好像屋顶被揭了，门窗被挖了，留下那残墙空空的窟窿！他抑不住也抽身拔腿退出人伙，追出场院。
河滩静寂只有些月光，瞅见她往南走着，他追上去喊住她：“唉——，你站一下！”她站住了，他近近地迎立在她面前，说话不好说，问也不便问，就像盯瞅那鱼塘水面，那股腥馨味。呼啦一下他抱住她，她竟也没躲闪推搡，跟他贴脸吻嘴地喘着气。喘气好一阵他才说自己是这庄上的，问她家在哪达，她说，她家在花坪，姓王，她叫金箍。农村把女人手指上戴的戒指叫金箍。当即他就舍不得她了，说：“我大大妈妈都在看电影，你跟我到我屋去吧！”她跟着他往庄道上走，拐入那条巷道，正要掏钥匙却见院大门没锁。走进去，金箍跟着他走到南屋门口，忽见妈妈走出堂屋，不知妈妈啥时已回屋了！成栋一下怔愣，慌慌张张地叫了声“妈妈！”妈妈也一愣神，没吭声，瞅见他领回屋一个脸面生生的丫头，妈妈眼皮垂低下去。成栋招呼那丫头进南屋，把南屋的电灯拉亮，这时候听见妈妈的脚步走到院门上，呱嗒嗒几声把院门关闭拴住，之后妈妈又走回堂屋去了。成栋跟她在南屋内气喘粗粗地捧脸吮舌头好一阵，就把电灯拉灭了。
这晚之后隔两日金箍就又来了，成栋和妈妈都非常高兴，妈妈说：“这还倒好，走了一个穿红衣裳的，来了一个穿绿衣裳的。”金箍二次来就已迈进堂屋去喊叫“妈妈”，妈妈瞅这丫头确实长得不一般，很漂亮，大气，一副乍眼晃晃的样。妈妈拉她坐在炕沿边说说话，她低着脸儿回答说她屋里有大大妈妈，还有哥哥。说让成栋今天就跟她去花坪瞅瞅，看妈妈乐意不。妈妈说：“好丫头，我乐意，成栋能遇上你也是他命里有福气，让他把磨儿村的人了断，妈妈这就筹措给你屋的彩礼，尽快把你娶进我家！”
孙志福在河滩竟不知屋里发生了这变故。只知这年割麦时出了那事，使他病倒了，他不愿意回屋去。那晚成栋强拉扯他去看电影，也算是娃儿的孝敬，他坐在场子里跟史淑芬一句话也不说，觉出娃妈妈坐在他肩旁，坐了好一阵，她说她不放心屋里的骡子，先回去，孙志福点点头。
后晌的太阳从土屋背后射向他的园子，他正筹划今年的苹果入窖的事，听见陌生的脚步声踏进园子，是史淑芬露身在土屋门口，怪道那脚步声陌生，罕见她来这儿！
孙志福尽管心里结着疙瘩，但还是慌张地下炕，像招呼客人。“噢，你来了！坐，炕上坐。”娃妈妈也很不自在，脸子窘红低着眼皮，坐在炕沿边。志福由不得提来茶炉，炖茶手头有个事干，不然会尴尬。他燃着炉子烟烟雾雾遮着脸才说：“娃妈妈，有啥事情，说吧！”她没事情不会来这达。淑芬轻轻一吁说：“咱娃，跟李家丫头离了。”
吱——的一声嘶鸣，响在孙志福耳根里，他两眼呆愣。
娃妈妈好像并不当回事情，停了停说：“这也好，走了个穿红衣裳的，来了个穿绿衣裳的。”
孙志福一听就躁火了，“胡闹！人不是衣裳，想脱就脱，想换就换！”
淑芬吓得身子一抽搐，她没敢吭声。但毕竟是娃的事，不该对她喊叫。孙志福口气缓和了些说：“这个碎狗日，不能由着他胡闹，有啥大事值当离婚哩？总该跟老的有个商量吧！”
娃妈妈低着眼皮，嘴唇子抿了抿，像是想说啥而没张开嘴。孙志福感觉出她想说，你早先不是也“换”着哩！他把炖沸的茶斟入杯子递给她，淑芬接过去喝了几口，说：“已经这样了，就由着娃吧！”说罢她呆滞地坐在炕上身子一动不动。孙志福瞅她坐在那儿的样子，却还是想去抱她睡她！哪怕过后再把这张窄炕几镢头砍塌！
这时天色已经渐渐黑了，淑芬下了炕，不言不语地走进套间内，舀面、和面、擀饭，之后给锅内盛上水烧起灶火。孙志福也踱进套间屋去，把电灯拉亮。这是她头一次在这里做饭！她做饭就是给他赔不是，给他下话了，为了那个碎狗日的。他知道“又来了个绿衣裳”，就是要筹措钱了，那就拿上去吧，他又积攒了几年卖苹果的钱，拿去吧，左右是存不住它。
难得她把炕桌擦擦，摆在炕上，端来两碗饭，她也坐到炕边，陪他一起吃。吃着向他说一说那个“穿绿衣裳的”，孙志福吃完一碗，她接过碗去替他添饭，他觉出这顿饭吃得很舒坦，很香。他说：“既是花坪的王家，人本分，咱娃也踏看过了，那你就照看着办去吧。”说罢他就取出那沓票子布帕包着，五百元，都给了她。他知道这几年南山的婚价也“水涨船高”啦！
娃妈妈把炕桌碗筷收拾掉，去套间刷洗了锅碗。按说天这么黑了，孙志福应该说一句让她住下，孙志福却拿起那只手电筒，送她出屋，送到园子柴门外的高坡上，说：“手电你拿上去。”她说“不用，能摸得见路。”他就瞅着她的脊背黑影，很瞅了一阵。
但是月把日子过去，花坪那王家姑娘没能迎娶进门，金箍早已是为她哥哥换亲订了婚的人，尽管金箍哭死哭活不乐意去换亲，末了还是去了。孙家的彩礼钱也未能讨要回来。孙志福奔回屋里朝成栋吼骂：“狗日的——，你赶快去磨儿村，把你的媳妇接回来！”可是已经迟了。
这日后晌，成栋只身一人从河滩下游失魂落魄样走上来。他在磨儿村见到那棵春天的嫩葱样的李丫头，她脸上挂泪，怀里抱着成栋的娃儿，但她摇头，说她已经另嫁了。
成栋垂头埋脸地走，碰见邻人不搭理。周婆子立脚在那儿瞅望他一阵儿，叫住他说：“娃哩，你瞅得太远了，咋不往近处瞅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