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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十八

淑芬把个很大很白的乳房盖在成栋的脸儿上。

成栋睁着两只亮亮的黑眼珠儿,那眼珠黑眼仁多,白眼仁少。极少听到他哇哇哭唤,只有那眼珠显出寻找的神色。

淑芬喂奶时又记起在花坪那次蹲圈厕,她没料到会怀他,以为是来了月经,抽出垫纸却没有血红,伸手去触摸,手上却黏着那样恍惚空茫的湿液和气味。

打从淑芬被押去服刑,莲花就一直住在这前院照看着,直到淑芬返回屋,生下成栋,莲花做饭、洗衣裳啥活都干,直干得误过了丫头婚嫁的年龄。丫头自己永远不会张口说啥,淑芬拉起丫头的手,这双手干活干得粗糙糙的。淑芬还发现莲花总是避着扶正,有时他俩碰面,丫头身膀打战,头脸埋得低低的。

淑芬试探着向娃大大说起这事,但是这话很不好张口,果然孙志福脸色阴沉,装作听不懂。只说:“嗯,我尽早考虑丫头的事情,不用你费心!”淑芬脸上很难堪。自是知道农村里最嫌弃这种“重亲”,说把屋里弄得婆家不像婆家、娘家不像娘家。

淑芬就感觉到一股压力,沉沉闷闷蒙在心头上,只要孙志福在这院内,娃子们也蔫楚楚的不吭气,像老鼠见到猫样。相反志福不在这院内时,莲花丫头的脸上也展露出轻松的表情。

这晚天黑下来,淑芬睡得很迟,好像没有瞌睡倦意。静悄悄地听见有脚步声从后院迈过来,淑芬把灯捻拧小,迈出屋门。南屋的窗抹着层黄亮儿,莲花住在那屋内,果然看见是扶正的黑黢黢的身影蹑脚走到那屋门上。正要叩门淑芬轻轻一声咳嗽,扶正受惊样回头瞅望,她悄声唤他:“你过来!”

她把他叫进堂屋,堂屋炕上睡着成英成梁姊弟俩,淑芬坐在堂桌旁把灯芯拧亮,

“你走近些。”淑芬说。他腿脚迟钝地移近妈妈。“你那样,有多久了?”她问。“是不是妈妈在花坪时,你们就……”扶正脸颊流泪,扑通跪在妈妈腿下面:“妈妈,求你跟那位大大说说,让我和莲花成婚,妈妈,求求你!”

淑芬滞愣在油灯前,扶正使劲摇她的腿。她说:“快站起来,妈妈尽早给你另瞅一个丫头。”扶正不起身,呜咽地说:“妈妈,我不要旁人,我要莲花!妈妈,求那位大大答应!”

淑芬心里很痛,瞅了瞅炕上睡熟的成英、成梁。她似乎听见南屋里也隐约传来那丫头的啜泣声。

莲花不敢跟大大说这件事,大大若知道了会大巴掌狠狠地掴她。大大只知道派场她来这院子做活,不知道丫头一天天长大了。

倘若庄顶头只有这前院的异母妹子和碎弟弟,让她照看,那就不会有那事了!每当她把一锅汤饭做熟,前后院的娃子都候在厨屋门上等待吃喝,扶正已是那样一个个头高高的男娃子,天天晃动在她眼前。莲花记得那些场景:这院里一副落难的样子,大大孙志福拉来一车炕面火坯子,和了一摊泥水,把后院被民兵扒倒拆毁的炕补修起来。莲花怀里搂着成梁,成梁哇哇地哭喊着要妈妈,油灯晃动,大大孙志福一身泥巴,说:“好啦,炕面子都补好了,你照看着把后院的炕也填烧一下,不要让他们睡冰炕。”

转过年的春天,扶正扶光在后院重新修盖那座坍塌了的牲口圈棚,莲花和成英妹子就去搭把手,扶正扶光登踩着脚手架砌墙,她俩给他兄弟转递泥水,末了搭顶,架檩铺椽,她给他传递一根根椽,一捆捆草席,扶正的眼睛就那么潮漉漉地依傍样地瞅望她。

扶正总是在前院帮忙,厨屋的水一用完,不用她说话,他就去山下拉来一车,注满水缸。有时天色很晚他还不离开,站在院内台榭上,瞅她端着刷锅水去喂猪,去拴院门。有时他候坐在堂屋内,油灯晃晃的,小丫头成英在灯前晃过来晃过去,说:“扶正哥,你咋还不去睡!”他这才应声:“噢,这就去。”那是一个男娃子的笨笨拙拙的眼睛和目光,穿过灯影偷瞅莲花。那眼神像是往屋外叫她,叫她去厨房,或是去院门洞,或是去院角草垛那儿。她的身子就抑不住了样麻约地打颤。他不得已离开,迈出堂屋,成英妹子吱呀一声把屋门闩住。

一日晚间莲花在厨房烙馍馍,备第二天出工需带的干粮。蹲坐在灶火前填续麦草,听见有人以为是成英来帮姐姐,便说:“把锅里的饼子翻一翻。”却见伸过来一条长臂膀揭锅盖,莲花仰脸一瞅脸颊涨红,“你咋又来了,这么晚还不去睡!”他便蹲凑在灶火旁,悄悄握住她的手,把脸贴靠在她耳鬓边。莲花慌忙挣起身,“不,扶正,我不会这样,你快走吧!”

是的,在最初那样时,莲花眼前头即恍浮见自己的亲妈妈,本该有人来替女儿做主的,她的眼内就滚出了泪水。还恍见亲大大孙志福的面影,她很害怕,那股害怕的战栗,就随着这个男娃子的搂抱触摸,划过她细嫩嫩的脸颊和两坨石头样胀硬的乳房……

后来大大察觉了这事,便把她唤回庄腰,很长时间没再让她上来。

直到一日收工后,大大吸着旱烟锅子说:“丫头,你大妈妈给你瞅了门亲,在四门,那户人家不错,你准备准备就去吧。”莲花脸背着油灯流下泪水。大妈妈就是志福嫂子,莲花和成檩喊叫大妈妈。大妈妈的娘家在四门乡,那地方地广河宽,有粮有水有磨坊。择日便相了亲,那户人家大大是教书的,娃子也念过高中,他们很高兴地相中了莲花的模样长相。

孙志福这才上来跟淑芬招呼一声:“莲花就要嫁了,跟妈妈说一下,看同意不。”淑芬一听心里就剜剜痛痛的,沉着脸色说:“你的丫头嘛,想嫁给谁家就嫁给谁家,我有啥同意不同意的!”

莲花去四门前夕的晚上,也来庄顶头跟后妈妈道别。毕竟丫头在这院里帮她度过那样一场难事,服侍她生成栋坐月子,劳劳苦苦至今日,淑芬眼噙泪水,伸手抚摸莲花的肩膀面颊。莲花不知想起啥事,一声呜咽双手蒙住了脸。淑芬取出一套簇新却年久的绸缎衣裳,那是洛门的陈家给毛蛋购置的,捧递给莲花说:“丫头,也许这不合时了,但很贵重,你改改穿吧!”

十九

由村南方向走来一个女人,腿下牵着个碎丫头,人们眼生生地认不出她了,但又认出她就是“嘴大”。

于是人们“嘴大,嘴大——”地喊叫着,浮云笑笑地招呼,扯扯腿下的碎丫头喊伯伯叫婶婶。“噢,娃儿都这么大啦!”浮云说:“还有个男娃儿,在屋里。”人们看她长得的确像史淑芬,腰身穿着整齐,只是鞋面和裤角挂着些由花坪走来的尘土。

浮云直到生下娃儿,才允许她走娘家。浮云看见堂屋门槛上坐着成英成梁,炕上躺着碎娃儿成栋,自会有岁月远逝的感觉。淑芬抱起外孙女叫月儿,月儿小嘴巴叫着外婆婆。扶正扶光收工,扶辰也放学回屋,那么高高的个子叫着“大姐姐”,浮云流泪点头会望见那袋白面,认为值当了!

浮云晚间跟兄弟们去后院歇睡,亲热亲热说说话。浮云有两晚上也跟妈妈一起睡在前院,但不管是跟兄弟还是跟妈妈,浮云都不会过多拉扯自己的经历,怕引起妈妈伤心。

这近十年光阴浮云记忆最深的就是那棵树,那棵老槐树,冠顶枝杈伸进院墙内,遮盖出一片阴凉。浮云望见那棵树就像望见了妈妈,妈妈把她送人的时候牵着她就站在那棵树下。她一遇伤心事情,就奔到那块树荫遮蔽的阴影子里。

“你个贱日的东西!这屋里缺你吃短你喝了?没把你饿死!想死,我给你开开院门你就死到外面去!”婆母上前撕住她的头发往墙上撞。浮云身上、胳膊腿面留下青青紫紫的印痕,婆母调教她用手指掐,用鞋底子打。让浮云做各种活,冬天,要把婆母堂屋里过夜的尿盆端着倒掉,扫院子,打扫屋子,隔一段日子洗一次衣裳,炕单被子,傻哥换下身的尿垢斑斑的脏裤,还有婆母换下来的,浮云在那个年岁尚不认识经血斑斑的内裤。搓板大木盆摆在院里,院那边拉着一根绳,她搭晒衣裳尚须登踩着一只板凳来回挪动,才能够着绳子。起先让她睡在一间堆放杂物和麦衣子的房内,后来让她住进傻哥那间东厢屋,屋内臭气臊味,傻哥不会起夜,想尿就尿在炕上,浮云给他换垫子,晒被子、晒褥子。傻哥高兴了就爬滚到炕这爿来撕扯她耍闹。浮云呜呜地哭喊不在这东屋睡了,婆母就追上来打骂:“贱日的东西!养你是做啥的?你都快‘圆房’啦,这就是你男人和你的屋!”

这个夜晚,不知是她来王家第几个年头第几个夜晚,她又望那棵树,她就像搭衣裳晒尿被够绳样,备了一根绳,提了一只凳,悄悄走进那块树荫黑影下,登踩着凳子把那根绳绾了套,牢牢地系在枝杈上。但这时偏偏遇上王家大大起夜,路经这墙根阴影去院那角。浮云惊缩在黑影里候他方便之后回堂屋去,可他却瞅见了她,“呃——”的一声扑上来把她抱离了那只凳子。“云儿!你个碎人儿还会干这种事?”他惊叫着,把绳解掉,大手颤捧着她的脸腮脖子,浮云脸上的泪就洒了他一手臂。“好啦好啦,我明天送你回去,可就不知你妈妈活着么死啦,娃呀!”

王家大大对浮云以往就关护多,从不训斥,相反常斥责她婆母,不要动辄打骂媳子,不要派场过多的活。这个晚上他就抱着她去东屋,浮云细胳膊搂住公爹的脖颈肩膀,呜呜地抽泣,在他的怀里她又不想死了,触觉到那么一股活人的味,他那脖颈很壮实,膀臂很粗硬,很有力气,不知给了她一股什么东西,是浮云从幼小到这晚从未感觉过的东西。他把她放在炕这爿,他坐在炕沿边上,炕那爿傻哥呼呼地腾过来鼻鼾。他说:“丫头,你知道那是有去无回的路哩!我家再不好,总是把你养活了这几年,你能活下来就算是好命运了!你就认我作亲大大不好么?丫头,日后我让你婆好好地待你不成么?你看我,也从那种年月为你省吃俭喝地熬到了今天……”

浮云终还是跟傻哥结婚圆房了,做了成旺媳妇。傻哥的名字叫王成旺。那日办喜事王家请来不少村邻乡里,给浮云和傻哥穿上新衣裳,那年她十五岁,公爹婆母呼唤她“成旺屋的”。

王成旺任何事情都不会干,他只会傻笑地叫“云儿。”云儿去担水,他跟在水桶后面走,村里人瞅见跟他打招呼:“成旺——,担水哩?”他应声:“噢,担水。”生产队里的活他就更不会做,旁人出工劳动时他就四处去周游闲转,游耍累了就在哪个树坑坑草窝窝里一躺卧;饿了,他就像一个讨饭的叫花子,各家讨着吃,倒是给王家节省粮食。村里人说,那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傻有傻福,据说人们都瞅着王家爷爷的面子,而乐意给成旺一口吃喝。王家爷爷在花坪威望高,说那位老人家往昔好接济穷人。好在成旺在外面不做坏事,一不会赌钱,二不会喝酒,所以也就不惹人恶,招人害。别看他在自家屋里不会干活,可他转达到旁人屋里人家使唤他干啥他就很乖地去干啥,担水、和泥、打土坯,他又啥都会干了。人家就拿他耍笑:“成旺,吃着我家的饭香不?”傻哥说“香,你家的饭香。”坏男人就坏笑着问:“成旺,你在你自家屋里‘做活’不?”傻哥便说:“也做嘛,咋不做。”坏男人说:“我说的不是劳动做活,明白不?你和你碎媳妇做‘那活’不?”傻哥“嘻嘻——”笑着,还是说:“也做嘛,咋不做!”

一到天黑晚饭的时候,婆母就喊叫:“成旺屋的——,去把你男人喊回来,我不支使,你懒骨头懒腿就不知道动!”浮云顾不住吃饭满村去寻他,去他常爱去的那几户人家,还有秋天的麦场上,冬天的饲养圈里。晚间狗叫声声,星星麻麻。有时公爹看不过去,说:“不要去找啦!天这么黑,哪达去找,看他自己转够了回来吧!媳子被狗咬了咋办?遇上个坏人咋办?”公爹脸色一板,婆母便不敢吭声了。婆母那不敢吭声的样有时看上去也很可怜。婆母生育有问题,在成旺前面生了个姐姐也是个脑瘫,那个姐姐早早地给了人家。公爹原打算离掉婆母的,而未能狠下心。后来婆母又生下一个男娃儿才是个健全囫囵的,把婆母高兴疯了,才敢在公爹面前喘一口大气了。公爹脸子晃在灯影里,对媳子说:“去吧,成旺屋的,你自己先去吃饭吧,过一阵我去寻那个‘现世报’!”

晚上,浮云填炕续火,先把婆母这屋的炕填好,再去填东屋的。跪卧在炕洞门前,把麦衣土填上两锨,再用根泡杆捣匀它,撅着臀腰伸着脸儿往炕洞内看看火亮和烟的薄厚,不知怎么,那火亮和炕烟之间有时会恍浮出那位公爹爹的脸庞。他一张年轻壮实的脸,黑黑的短发楂根,黑眉亮眼。也许是浮云确实长了几岁的缘故吧,已懂得被人关爱了,就这时有谁在她撅起的臀蛋那儿摸了一把,她的肉身子那么一惊颤,那是一个女孩儿家已经有了身体感觉的惊颤,她停下填炕倏地回头,只见是傻哥正朝她嘻嘻地笑着,脸盘做出一副坏样子说:“云儿,你好看,你的臀蛋心疼哩,嘻嘻。”浮云身心竟掠过那么一道恓惶失落的悲伤,她从来不跟他发火动气,傻哥也从不欺负她。她只是轻轻呵斥一声:“去,回屋歇去!”

日子就这样过着!浮云很早就已在队里挣工分。一群妇女蹲在苗田里锄草,苗田里只有傻哥一个男人,跟在浮云的苗垄后面,一边玩耍一边拾拾浮云铲薅的青草,装进背篓内,青草可以敛回屋去喂猪。是浮云教习他做点儿活。妇人们哧哧地发笑,跟傻哥搭话逗乐,浮云已经习惯了这些,不再会害羞脸红。“成旺——,你也会拾草喽!草拾回去做啥么,给你的碎媳妇煮汤喝不?”妇人们老的小的就格格格格一片哄笑。傻哥高兴时就滚躺在苗地里,就像躺在炕上一样,压倒了一片青青的麦苗,莫过这时节的麦苗并不怕压,据说压一压还好,长起来更旺。

秋天割麦,浮云还是把自己的男人带到麦田里来,这样便于看护他,也不耽误自己出工,还能慢慢地教他熟田。“来,看我,麦腰儿是这样打结的!”浮云抓起一把倒麦,分成两股儿,交叉穗头手腕儿一掰扭,傻哥学手捆扎的麦揀不能提,一提就散捆了。更不敢让他挥镰刀,怕伤着他自己或旁人。旁边的妇人便说:“噢,成旺媳妇,好耐性,怕你是难教会他!”浮云割麦,成旺便躺在倒麦上睡觉,旁边的妇人喊叫:“成旺——,看你的媳妇流汗了,你就不知道递一块毛巾子让她擦擦!”

这日一大早,公爹把圈里的一头肥猪拉出来用绳捆了,说要把它卖掉,“你婆要转娘家,咱屋拿不出个盘缠钱。”浮云一听婆母要回娘家,便想到自己。农村多在麦收罢有段空闲,人们劳累了想歇几日。浮云便提早向婆母告假,说自己想回南峪看看妈妈,婆母说:“不行!你走了你男人吃啥喝啥,谁照看!你‘圆房’才多长时间,就想转娘家,你给这屋挣下了啥功劳?”婆母正在炕上给她的那个健全囫囵的娃儿换干净衣裳,看是要带着他转娘家去。婆母那神气,像是在斥责媳子尚未给王家生下个囫囵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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