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巧的技艺，是养育人类的泉水。渊博的知识，是照亮生活的明灯。”老人说，“孩子！你要在这个世界上成为有用的人，就应该渴求知识，多学点于人有益的技艺。有理想有作为的人，他的生活就常常放射出光芒。就像你冲破牢笼，追求光明一样，在生活的道路上，要不断勇猛前进。前进的路是不会有尽头的。比如，我给你修的这双靴子，如果不太合脚，你穿着它上路，可不能因为靴子小，就倒在路上不走了；要是你嫌靴子夹脚，干脆甩掉它再前进吧！唔，好啦，你穿上试试吧。我想，在我手里修出来的靴子，即使它不太美观，也不至于夹脚的……”
当时，老人随口讲给我的这些话，我听起来半懂不懂。但我牢牢记在心里，就像饥饿的小牛犊，见着草就狼吞虎咽吃下肚去，等以后再倒过来慢慢咀嚼，从中吸收包含在里边的营养精华。我对老人的谆谆教导也是这样，在以后的年月里，它们曾经给了我丰富的生活滋养，使我身心健旺，精神充实，感到生活是那么充满乐趣，富有意义。
我在这戈壁守井老人的木头房子里，整整待了二十天。每天帮华丽亚放牧、砍柴、割草，有过路畜群或旅客的时候，就从井里车水，饮牲口。平时在家里，便跟着老人修补房屋、打铁、鞣制皮革、配造火药……我很快学会了给过路客人的坐骑钉马掌，修理井上的水车，甚至能熟练地摇着缝纫机，帮华丽亚缝补衣服。在老人祖孙的影响下，我对这一切手艺和机器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哪怕缝纫机和水车没出毛病，我也想拆开来琢磨一下它们的构造秘密。
由于两位井场主人尽给我好东西吃，我的身体很快健壮起来。华丽亚笑着对爷爷说，我比刚来那阵，已经长高半头了。
“你就长期留在这里吧，哈里！”华丽亚经常在背地里鼓动我说，“我们家少不了你的吃穿，咱们就像一家人那样生活吧。”
可是，我无法给这位好心的小姑娘一个满意的答复。尽管这里一切都很美好，但我绝不能永远住下去。因为，在遥远的科克布塔，有亲人牵扯着我的心。同时，这里距离我家乡太近，说不定迟早会走漏风声脱了钩的鱼儿，我是再也不想游回去啦！我曾经向老爷爷提过多次，说我应该走了。可是，老人总劝告我不要忙，他说他自有妥善安排。
这一天，有一队驮运盐硝的骆驼队路过这里。老爷爷宰了一只羊，又从什么地方弄来一小羊皮袋马奶酒。晚上，把几个骆驼客邀在家里，隆重地款待他们。
“请喝下这碗马奶酒，亲爱的客人们！”老人热情地让着客人，说道，“我有一件要紧的事体，想托靠诸位，帮忙替我操点心。”
客人们喝过马奶酒，都说：“穆斯塔法爷爷，您有什么当紧的事，只要我们办得到，一定乐于替您办一一您尽管吩咐好啦！”
“是这样，客人们！”穆斯塔法爷爷把我拉在身边，向骆驼客说，“这孩子虽然不是我亲孙儿，那也差不了多少。他要到科克布塔寻找亲戚，我又离不开这口水井陪他去，那么，就借重你们的骆驼队，顺路捎个脚行不行啊？”
“行啊，行啊，老爷爷！您就放心好啦！我们的骆驼队，恰好经过双井子。从那里到科克布塔，也就是骆驼尾巴长一截路啦，孩子自己完全可以找去的。小伙子！你早点休息，我们胳驼队可是半夜里起程啊。”
“那就非常感谢你们了！我这个孩子，没出过远门，一切全仗诸位多多关照了。客人们！让我再敬一碗，请！”
这时，我看跪在灯影暗处的华丽亚，睁着一双泪汪汪的黑眼睛，暗暗朝我递了个眼色，就默默地站起身来，走出门去了。
我托故给客人添肉，起身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也抽身溜出房门，向沙枣树丛里跑去。
“你要走了！”华丽亚静静地站在沙枣树荫下，低声说。
“嗯。再见吧，华丽亚！”我说。
我们长久地沉默着，再也找不到足以表达我们感情的语言了。
每晚都到白杨树上唱歌的那只夜莺，又用它哀婉的音调，为我们唱起惜别的歌声。那匹关在栅栏里的母鹿，也像是应和一般，呦呦地叫了几声。“嘀零！嘀零！”鹿羔脖颈上的铃铛响着。这些声音，在静夜里听起来，是那么清亮、迷人。多么熟悉，多么亲切的声音啊，我再也听不到它们了！
“要走了！你要远远地走了！”华丽亚忽然像自言自语地说，“从此以后，我们的井场上，就很寂寞了！”
“别难过，华丽亚！”我握住她的手，安慰说，“一有机会，我就来看望你们。”
“你不会再来了，哈里！我没有什么好东西送你一这个，你拿着吧！”说着，她把一块圆圆的冰凉的东西，塞在我的手里，就抽身跑去了。
我映着星光一看，那是一面镶包在白铁皮圈框里的小镜子。这是一种只值两毛钱的非常普通的物件，但对我来说，它却是千金难买的宝物！我见过这面镜子，在它的背后玻璃夹层中，有华丽亚一张小小相片。据说，那是某年有个带照相机的过路客人替她照的。现在，她把这保留着自己面影的镜子送给我，将会成为我永远珍藏的纪念品。我像个傻子似的吻着小镜子，嘴里发誓一般嘟哝着：“华丽亚！我不会忘记你！不会忘记你！”
实际上，以后的半夜时间，我们都没有睡觉。我们都在心里，珍惜着这即将分离的一刻。
胳驼客吃完羊肉以后，都到隔壁房间里安歇了。为了不打扰他们，穆斯塔法爷爷带上冬不拉，叫我们都上小阁楼华丽亚的卧室去。在那里又摆上羊肉和马奶酒，祖孙二人单独为我饯行。
“祝你一路顺利，孩子！”穆斯塔法爷爷捋着雪白的胡须，脸上条条皱纹里，绽出开朗的笑容，说道。“你要去的科克布塔，那是个好地方。其所以好，不但在那连绵的大山底下，埋藏着红宝石、黑宝石和绿宝石……这些宝物，都是建设我们国家的巨大财富。更难得的是，在那里有工人阶级，有开发我们国家资源的建设者的强大队伍。在那里，你会有机会接触现代的科学技术。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不妨做一个大胆的预言：只要自己有志气，你将来会成为一个哈萨克的工人阶级！来，再喝一碗送别酒，祝你一路平安！”
喝着马奶酒，老人又劝我多吃点肉。他用刀子割下羊头上两只耳朵，分别递给我和华丽亚。
“吃吧，吃吧，按照哈萨克的规矩，这东西是归你们的。他深思地说，“唔，我们祖先有句古老的格言：真主给了我们两只耳朵，两只眼睛，一双手，不过才给了一张嘴巴一一你懂得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想了想，回答说：“这是让我们听两遍，看两次，干两回，只说一次。”“哦，你说对啦！”老人满意地连连点头，“人是不是真主造的，我们不去管它；可是，在生活里，一定要多听、多看、多干，少说废话。一个不动脑筋、缺乏实干精神、只会夸夸其谈的人，是干不成大事，学不到真本领的。华丽亚，你说呢？”
“您讲得很对，爷爷！”华丽亚说，“哈里一定会把他成功的喜讯，不断告诉我们的。”说着，她用黑眼睛望着我，期待我能有一个满意的答复。
我垂下了自己的眼皮。这叫我怎样回答呢？想想自己的前途，还很渺茫。现在来讲什么“成功”的“喜讯”，未免为时过早；可是，面对这样一个天真姑娘的热切希望，我无论如何不好使她过于扫兴。于是，我说：
“等着吧，华丽亚！我想，以后总会有一些可喜的事情，能向阿爷和你报告的。”
“很好，”老人说，“我愿意在我活着的时候，能看到我寄托在你身上的希望变成事实一一来，再喝一点儿！一个人光顾办喜事，另一个人就可能去偷他的羊一一你明白这个道理吧？”
“明白，穆斯塔法爷爷！”我说，“您是叫我在做事为人的时候，还要时刻注意披着人皮的贫狼！”
“对了。在复杂的生活中，坏人总是有的。正如你睡在桑得克那石洞里的时候，就要提防毒蛇钻到你身边。”
华丽亚听爷爷说到这里，不由轻轻地叹了口气：“唉！我们都是小孩子，哈里会受苦的，会受苦的！”她眼睛里又转起泪花。
老人却笑着说：“小孙女！你对朋友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我端起马奶酒，向奔向生活的客人，祝愿过三次一路平安。实际上，那不过是一句吉利话罢了。人生的道路是漫长的，也是坎坷不平的，哪里能够‘一路平安！’受苦，那完全是可能的。受苦是坏事，也是好事。一个从小生活在风平浪静的顺利环境里的人，和一个经受过各种艰难困苦的人，那是大不一样的。我宁愿我们的小哈里，能成为一个百炼成钢的汉子，而不希望他做一只娇嫩的小雀儿，只会守在温暖的窝巢里，等待妈妈给它喂食吃！好啦，大道理讲得太多，会使人感到沉闷。现在，让我们再来点儿娱乐好吗？”
华丽亚连忙把冬不拉递给老祖父。穆斯塔法爷爷调准了琴弦，先弹了一个人人熟悉的、描述大鹰飞越海洋的冬不拉名曲《青格老》。忽然旋律一变，琴音转人柔和的伴奏曲，老人用深沉的男低音，为我唱起一支即兴的《送别歌》：
哦嗬！哦嗬嗬！
我要为远行者唱一支歌。
你要是一只鹰，
就上高天搏风斗雨。
你要是一条鱼，
就去大海击水扬波。
你要是一匹駿马，
就能翻越崇山峻岭，
你要是一头骆驼，
就敢闯荡戈壁沙漠！
喊嗬！哦嗬嗬——！
我要为远行者唱一支歌。
一个人生命只有一次，
可莫让美好青春等闲度过。
可爱的阿尔太·哈里啊，
我们勇敢的哈萨克！
就让我祝福的歌声伴随着你，
大踏步去走向广阔的生活！
哦嗬嗬——！
对穆斯塔法爷爷的《送别歌》，我是屏气凝神、含着眼泪听的。这充满无限深情的歌，使我感动，使我振奋，使我心潮澎湃，热血涌流……在以后的多少年月里，每当我想起守井老人在木头阁楼里为我送别的情景，那美妙神奇的琴声和感人肺腑的歌声，就萦绕在我的耳边！
可惜，骆驼队准备出发了，我们的送别聚会不能继续下去了。当我骑上一匹高大的骆驼，在满天繁星照耀下，向久久伫立在井场上的穆斯塔法爷爷和华丽亚姑娘，挥手告别的时候，我的一双眼睛，已被泪水模糊了！我听到华丽亚高声向我喊着什么。可惜，那丁零咣啷的驼铃，在深夜里特别强烈地响着，搅乱了我的听觉。我只隐约听到拖长的尾音：“……回来好啦！”姑娘的意思我是明白的：她显然是在最后叮嘱我，要是投亲不着，生活艰难的时候，就仍然回到这里好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