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没有色彩是什么样子的?像是没放糖的咖啡?变了味啤酒?听得心惊胆战的闹钟?还是本来已经抓到手上,却跑掉了的大鱼?
父亲常常对我说,人活着要有梦想,有梦想就是有颜色,这样才能生活得多姿多彩,你可以期待拥有很多的金钱,立足他人之上的地位,也许这就是你所梦想的,不论如何你要活出二十一克灵魂的质量。
这样的父亲,在亲戚朋友眼中就是个异类,按他们的话说就是好高骛远,不安心本职工作。
我叫光阳,我父亲叫高成,有没有发现我的名字简直是个笑话,为什么我父亲姓高,而我却姓光,当然不用怀疑我是不是别人家的孩子,当然不是,我确实是高成的孩子,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取这样的名字给我,按他的话说就是希望我像太阳一样,只是这个包含希望的名字并没有给我带来太多的好运。
七十年代的时候,父亲大学毕业,那个生活艰苦岁月里,父亲无疑是全家人的骄傲,多少人甘愿成为一条小虾米,奋不顾身地投入那洪流之中,拼死一跃,只为有朝一日能化身为龙。
之后,父亲被分配到一家国企工作,逃脱了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成为了一名机械工程师,那时候还没普及电脑,都是手工画图,老远就能闻到他身上的油墨味,一双老手也是黢黑。
我不懂母亲为什么能看上他,因为我母亲虽不是大家闺秀,可也算得上是小家碧玉,长得珠圆玉润,身材也是娇小玲珑,标准的南方美女,而我父亲人虽然瘦瘦的,却很高,细长细长的,远远看去就像杵着得一根电线杆,留着中分头,带着工作眼镜,在我印象中,若不是母亲一直说他,他还真不舍得扔掉那件穿了很多年,满是油污的厂服。
至于二人为什么会在一起,按母亲的话说就是被他骗了,当时的父亲看起来人傻傻的,可能比较容易博取女孩的同情心,父亲其实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为什么说他聪明,他知道母亲在他厂门口卖鞋,他就隔三差五去买鞋,挑挑拣拣的故意在那琢磨半天,他总是说车间很多铁屑,鞋子容易坏。一来二去两人也就熟了,有一次母亲生病没有摆摊,那时父亲急忙买了一袋苹果,前去看望母亲,之后母亲心里感动,二人也就成了男女朋友,他说母亲是他买一袋苹果换来的,是上天给他的好运。
母亲对父亲的爱是包容与迁就,也许这是一种爱到极致的体现,父亲对母亲的爱是什么,我不能理解,多少年以后我才能体会到那是什么样的爱。
许多北方人以为南方不冷,南方人以为北方人不怕冷,这都是错觉,下雪的时候同样也是寒冷彻骨,我记得父亲就是在那年冬天向母亲提出要辞去工作的想法,那时候,能有一份“铁饭碗”是多么令人骄傲的事情,父亲的想法很奇怪对吧!我记得当时母亲没有说话,只是嘎达嘎达地切着萝卜,被冻过萝卜声音听着格外清脆,许久他们都没有说话。
像往常一样,父亲静静地蹲在门口的石阶上抽烟,这是他特有的习惯,一抽烟就会蹲下身子来,他自己说这是上学时落下的毛病,那时抽烟总是蹲在厕所里,这话我相当赞同,我那些同学也是这样,看来这也算是一种文化了,虽然不入流,但同样也是历代学长们“献身”教学才得以传承。
后来,饭桌之上,还是母亲最先打破沉默,你想去就去吧!孩子我带着呢!你放心吧!听完这段话,父亲泪流满面。
我们一家子住的是父亲单位的大院,一室一厅堪堪五十平,三口人住显得有些拥挤。天刚微微亮时,父亲就起床去上班,而母亲则是做好早饭,等我吃完母亲就送我到离家半里路的学校,本来都是我一个人去上学的,可不是不久前十字路口安装了红绿灯,我问母亲红绿灯是什么?母亲总是摸着我的头说,红绿灯呀!就像是人的眼皮,一眨一眨地,闭起来的时候你得停下来,睁开的时候你才能走,我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形容,后来我才知道自己身体上有缺陷,分不清楚颜色,什么东西在我眼里都是灰暗的。
家里除了母亲和我,父亲最喜欢的就是那辆“永久”牌自行车了,他能拿单位许多届优秀员工也多亏了那辆车,因为它摆放在楼道里,行人上下难免有些挡道,所以父亲总是起得很早,将之推走。
我也很喜欢,喜欢那清脆的铃铛声,喜欢和它穿街过巷,喜欢和父亲一起欢呼,像是抓了风。
放学时,都是父亲来接我,每次一听“嘀铃铃!嘀铃铃!”我就知道是父亲来了,每到周六是我最开心的时候,那时候学校附近开了家影剧院,父亲总是想法子弄两张电影票,带我去看电影,不过我们看的都是SH美术电影制片厂出品的,当时的《大闹天宫》、《哪吒闹海》都看了不下十遍,每次看完电影回来,父亲就在台灯底下将各个人物描摹一遍,现在回忆起来有些感概,原来那就是父亲的愿望。
一双崭新的解放鞋,两罐咸菜,这是母亲给父亲的东西,开了春,父亲就带着它们和母亲包含泪水的目光上了火车,确切的说是去沿海城市的火车,而且还不是从门上去的,那时候火车很挤,勉强从窗户里爬了进去。
父亲做出这样的决定,是承受了很大压力的,这个我是知道的,毕竟人只要成年,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你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爷爷不远千里从乡下赶来,说是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厂里同事很多都是SH人,背后说他“脑子瓦特”啦!这是SH话,意思是脑子坏掉了,总之亲戚朋友没有一个人支持他的,一名机械工程师去拍动画片,没有谁相信他会成功,虽然都是画,但此画非彼画,都说各行如隔山,这话一点儿也不假。
没有一点美术基础的父亲,更没有过人天赋,全凭一时热血,可是热血终究会冷掉,当一切都归于平静了呢?如果不是上天眷顾的人,谁能在寂寞中坚持下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手中的废稿如山。
此后,母亲带我离开了大院,在外承包了摊位,专门卖鞋子,做生意是很辛苦的,天刚微微亮时,母亲就起床挑着箩筐去批发市场进货,腰痛的毛病也是在那时落下的。我也到了该心疼父母的年纪,虽然她还是要送我去上学,但在我的坚持下还是放弃了,我过红绿灯路口时,别人过我就过,就我一个人时我就等人一起过。
几个月后,中秋节到了,那是我和母亲最开心的一天,父亲寄来了书信,说他很好,叫母亲和我勿要挂念,说他在一家美术公司担任原画设计,还参与了一部动画片的制作,还说等他成功了,就接我和母亲过去。
收到来信,我和母亲都很高兴,我每一日都蹦蹦跳跳地,叫道:“父亲接我们去过好日子了噢!”母亲则笑道:“傻孩子,哪有这么快。”她虽然嘴上不说,但我知道她心里很甜。
父亲隔三差五的就寄信回家,信虽多,但人却始终没回来,那段日子里,我和母亲可谓是望穿秋水,不见还家。
我们宁愿活在父亲编织的梦里,也不愿见着他失败落魄的样子,可是假的终究是假的,一张通知单送到了家里,是警察送到家里来的,母亲没有哭,她若是忍不住了,只怕我要哭得更大声。
我们在医院病床上见到了父亲,什么原话设计,什么大公司都是假的,他根本没有接触到,只是边在工地上干活,边去学画画,前几天不巧被砸伤了脚,老板给他赔了点钱就什么也不管了,那点钱住院几天就花光了,医院叫他通知家里人,可他死活都不肯,没办法医院只有通知警察。
父亲和母亲都没有说话,他们虽然平时也话很少,但我记忆中他们彼此都心照不宣,或许这就是夫妻的典范,彼此尊重,相敬如宾。
母亲为他削地苹果,他一口也没有吃,两人一直沉默着,直到父亲出院的那天,母亲也带着我准备回家了,母亲说:“孩子我带着呢!你放心吧!”
还是几年前父亲临行时说过的话,那天的父亲,依偎在母亲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母亲是特别要强的一个人,也是心肠特别好的一个人,她从不轻易接受别人的帮助,做生意时说是只赚一分钱,绝不多收两分,回来后,她总是头晕,我就劝她去医院看看,她总说休息一下就好了,休息一下就好了。
若是我当时在坚持一下,至少以后也不会遗憾,没过几天母亲就病倒了,我吓得哭个不停,当时父亲又不在身边,我一个几岁小娃儿,真得如同天塌了一般,我想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会明白,看我这样母亲一直在旁安慰我,说没有什么事,过几天就出院了,没想到过几天母亲真的出院了,我以为母亲病好了,可一个月以后母亲又病倒了。
只是,这一次母亲再也起不来了。
亲戚朋友来了很多人,他们神情悲伤,那时我虽然什么都不懂,但心里的恐惧感怎么也掩饰不掉,母亲看着我笑了,也看着手中的一封信笑了,那是父亲寄来的信。
若是哭泣能换回喜欢的人或事物,我想很多人就算将眼哭瞎也无怨无悔。
父亲回来时,刚好是母亲头七那天,天气阴沉沉的,还伴着蒙蒙细雨,说起来他连母亲最后一面也没见上,一进堂屋爷爷就抡起他那老拳,打掉了父亲的两颗牙齿,还扔给了他一瓶农药,叫他到附近堰塘边去死,不要死在大路上丢人,他叫我的名字,可我没有应他。
我恨他,我认为是他的一时兴起葬送了我们一家人,若是他甘愿平平凡凡的一辈子,至少我们一家人现在也好好的。
后来,我跟着爷爷奶奶去了乡下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