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L城回来,梦荷的情绪许久都调整不过来,总感觉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大姑那张毫无哀怨、平和的似乎看穿世事的脸,在梦荷的脑海久久挥之不去。
到ZQ城以后,一直让梦荷无法习惯的是曾经抬脚就可以从家到办公室的上班距离,现在必须每天开车上下班。当车堵在路上的时候,梦荷就无比怀念Z城那抬脚可到的距离。
当夏天那令人烦躁的暑热随着一场又一场的雨逐渐消退的时候,梦荷也像一个发着高烧的病人开始感到意识逐渐清醒。秋天,是一个令人如同整日饮了酒般,令人沉醉的季节。一天天变化着的景致就如同不断翻阅着的一幅风景挂历,直到落叶开始飘零,人还沉醉在极度的兴奋里。
大姑的生命却开始以倒计时的方式存在着。初时,徐梅打电话还说能喝点米粥,到后来基本就吃什么吐什么了。身体的疼痛伴随着生命的倒计时不断在加重,彻夜的无眠折磨着她自己的同时也折磨着家里的人。梦荷问,程建章去医院陪护了吗?徐梅说,早前去过几次,喝了酒他自己倒睡的死沉,好几次还是大姑把他叫醒,后来他自己索性就不去了。有时候徐梅忍不住就会在电话里,抱怨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旁边的尹中华听着不顺耳,俩人就又要争辩半天。到最后,俩人又要像小孩一样打电话让梦荷断是非,相互生几天闷气。虽说是自己的父母,可给梦荷的感觉尹中华和徐梅之间磨合了一辈子,也没磨合出他们彼此想要的默契。
大姑在受尽这人世最后的折磨后终于走了。因李博文要上学,梦荷一个人急匆匆的赶回了L城。
这是罗晓走后,梦荷第二次走进肃穆的殡仪馆。大姑尹雪莲躺在冰棺里,整个人瘦成了一把枯柴,但走的时候却仿佛极度安详,脸上仿佛还藏着一丝惯有的微笑,这人世的苦难对她来说仿佛终于解脱了。
程建章站在门厅处迎接着往来的客人,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大厅里,偶尔发出啜泣的声音。熟识的、不太熟识的都在相互安慰着。梦荷受不了哀乐低缓,空气里弥漫的压抑气氛,那些或真或假的眼泪都让人有一种嚎啕大哭的感觉。在大厅里待了一会儿就独自走了出去,徐梅看见女儿走了出去,知道梦荷心里不好受,也紧跟着走出大厅,撵上梦荷。
母女俩人走了一会儿,看见一处凉亭就在凉亭石凳上坐了下来。
“梦荷,你说你大姑父的心怎么这么硬,生活了一辈子的夫妻,你大姑走了,从头至尾我就没看见他流一滴眼泪。”徐梅愤愤不平的说。
“妈,你生哪门子气,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梦荷宽慰着母亲。
聊着,聊着,徐梅终究还是忍不住把原本不愿告诉梦荷的事情告诉了她。
“哎,我还真不了解这个人。在你大姑临走前一个月,他居然就开始物色下家了。开始别人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不相信,后来去问了还真是这么回事儿。梦荷,你说,可气不可气。”徐梅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可怜我那伺候了他一辈子的姐姐呀,怎么就遇上这么一个人?”
梦荷听说还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竟然惊诧得不知道说什么。生活了一辈子的柴米夫妻,临了结局居然如此残忍,梦荷无法想明白大姑和程建章这一辈子是怎样生活在一起、怎样渡过漫长地一生的,他们之间有过真正的感情吗?彼此相爱过吗?五十年的婚姻之路走到底,竟无半点情谊可言,对于梦荷这样月缺一角都要难过落泪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残忍的现实。
母女俩人就坐在凉亭的石凳子上,各为感伤落泪。直到尹中华寻找过来,母女俩人才相互宽慰着止住了眼泪。徐梅看着尹中华自此多了心病,“如若自己走在老尹前头,他会不会如此薄情?”几年后还是女儿梦荷为她打开了心结,“倘若你都走了,老爸薄情、多情又与你何干呢?”徐梅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到那时两眼一闭这人世间的一切都和自己没关系了,到那里去计较呢?
梦荷在L城待了三天,一直等到大姑的丧事办完才回ZQ城。这三天,李博文和李景天的电话不断,父子俩不是相互告状,就是问梦荷要找的东西放在了哪里。回到家一切和想象中一样凌乱,梦荷叹了一口气,放下行李,看看时间距离李博文放学还有三个小时,赶忙抓紧时间收拾房间打扫卫生,余下的时间还要买菜煮饭接李博文放学。
回到ZQ城,梦荷总感觉时间被分割的不留一点儿罅隙,等到想静下来看看书、听听音乐的时候,才发现没有了当初在Z城那样散淡的兴致。在L城的三天时间里,梦荷曾无数次拿出手机想给陆潇打电话,聊聊低落忧伤的心情,聊聊调回ZQ城后的心境,可终究还是没有勇气拨打。自从Z城一别,彼此再无联系,如果陆潇已经忘了自己,已经适应了他现在的生活,自己又何必去打扰,又该说些什么虚伪的客套话?在自尊心的作祟下,梦荷最终还是放下了电话。毕竟彼此只是过客,过客注定路过即忘!即使再美的风景,也没办法让彼此驻足,因为梦荷明白负重前行的人无法放下肩上的担子。
到了晚间,李博文睡下以后。梦荷对李景天说起程建章急不可待另寻下家的事,未曾想李景天倒未置可否,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那是他自己的事。”梦荷一听就生气,“大姑可是任劳任怨的伺候了他一辈子呀,他就这点时间都等不及。”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又能怪得了谁?”
“你怎么也这样冷漠?就算是相处了五十年的邻居临了也该落一滴泪吧?”
“你们女人呀,一面付出又一面要求。这婚姻呀,也给养孩子一个道理,自己宠出来的毛病,能怪得了对方冷漠吗?”
听着李景天振振有词的说着,梦荷竟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
“那好,从明天开始分工明确,你甩手掌柜的日子正式宣布结束。”梦荷说完就扭过头去,侧卧装睡。心里却想,这李景天的话看似无情却也有些道理,大姑围着儿女、老公转了一辈子,隐忍了一辈子,谁又惋惜了她的青春、她的岁月,讴歌了她的伟大?大家都习惯了她为这个家所做的奉献、所做的牺牲,一切在他们的眼中都成为了理所当然的、应该的,仿佛这就是大姑的宿命。可这宿命是老天给的,还是大姑自己给自己的。
大姑的这一辈子从未曾在人前有所抱怨,就算七十岁了还要挨一巴掌,也只是将眼泪咽进了肚子里。梦荷想,这一辈子或许没人真正的了解过大姑,大姑自己也未曾真正的看清自己的命运。或许她这一生爱过,爱过程建章、爱过自己的子女,但这些人是否爱过她,或许爱过,又或许爱过又不再爱,或许从未真正发自内心爱过她,但现在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大姑就如同那曾经悬挂于墙壁上的一盏油灯,萤萤弱弱的光亮,但也让人在暗夜里感到温暖。如今,这一丝光亮熄灭了,渐渐的人们就会习惯、就会遗忘这曾经在暗夜里让人感到温暖的一丝光亮。大姑的一生更像一个殉道者,如今这个忘却自我的殉道者终于圆满了她自己的修行,化为天边的一抹云彩终究被风吹散。
梦荷在记忆里将自己所熟知的大姑放映了一遍,忽然又有一些明白,大姑的隐忍或许是因为她太看重自己所在乎的一切,这个家,这三个孩子,甚至还有程建章和她自己的面子……,糊窗户的纸再破,也终究比没有强。大姑纵然读书不多,可暗地里她也是好强的,维系一个家的完整,如果需要隐忍她是能做到并且认可的。可能她为这种隐忍而感到欣慰,一个家因她的隐忍而维系了她的完整,在外人的眼中她的家如同许多人家一样完整。
身旁的李景天已经发出沉睡的鼾声,梦荷越发睡不着,起床到另一间卧室,从书柜里找了半天,寻着凯尔泰斯?伊姆雷的自传体小说《无命运的人生》,以催眠方式阅读。可终究心事重重,无法静心阅读,安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