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他们,踏上了前往火之国的道路。
只是那时,瑶姬怎么也不会想到,她正拉着我爱罗的手一点点步入了腥风血雨时代的开始。
在砂隐村的历史上,这无疑是规模最大的一次出行:风影直属的暗部,风影的哥哥堪九郎,火之国与风之国的联合护卫队,还有一个曾与瑶姬有过一面之缘却没有好感的女人,祭。女人敏锐的直觉告诉瑶姬,祭和我爱罗之间的感情非同一般,不仅仅是因为她是他的第一个学生,也因为她是我爱罗在砂隐找到存在感的开始。
“我爱罗大人,瑶姬大人的身体好些了吗?”祭走在我爱罗身边,问道。
“每天补药都一次不落地喝着,想来应该差不多了。”
她欲言又止,“前些日子看到我爱罗大人消瘦那么多,我很担心呢。”
我爱罗看向祭,她在他心里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就如初次见面一般,几年光阴转瞬即逝,未在她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谢谢你,祭。”他这么说道。
祭突然语塞,两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祭告诉我爱罗:村里的人都说瑶姬美得像画中仙,多看几眼说不定能多活好几年。
看出了祭眼里的失落,我爱罗摸摸她的头,“祭,拥有与失去都是平等的。就像你所拥有的天真快乐,在别人眼里也是极其珍贵的宝藏。”
没错,他也是,瑶姬也是。
祭咬紧了嘴唇,似乎鼓起了很大的勇气问道:“如果当初不是大名大人下令,我爱罗大人会与公主殿下在一起吗?”
我爱罗选择了沉默。
他从来不敢去细思这个问题。与瑶姬的开始是政治婚姻,他的确反感因为外界因素去改变一个人的终身,在迎娶瑶姬的时候他是这么想的。或许现在,一切都变样了。瑶姬给他的生命里带来了一个意外的不定性因素,她给自己带来的并不是纯粹的快乐与忧愁。她给他的触感是真实存在的,但在握紧的一瞬,却又变得虚无缥缈。阳光,不就是这样吗?明明近在咫尺,却相隔万里。
回头,他看见了正推开窗门将目光投向自己的瑶姬,她半眯着双眸,幽幽的,淡淡的。
车马劳顿,瑶姬始终安坐在马车里,偶尔推开纸窗,看见的便是我爱罗与祭在一起聊天,他们交流起来很自然,看的人也觉得无碍。但是她知道,在祭的眼底充满了对我爱罗的崇拜和爱慕,那不是一个弟子看老师的眼神,是一个女人看自己心仪的男人的眼神。
而在面对她的时候,祭总是谦恭而乖巧。女人总是拥有着天使面孔,魔鬼心肠,瑶姬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对于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她噗嗤笑出了声,然后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这,莫不是吃味了?
“夫人,马上就是火之国的国境了,你要不要下来走走。”堪九郎轻叩车窗,“车里太闷,对身体不好。”
示意让马车停下,瑶姬在女官的搀扶下走出了马车。
金黄的沙子像一个个肆意奔跑的孩童,他们与风为伴与天相争,没有停留也不知道终点的一直向着前方。
“这黄沙真美。”
她眺望着远方,而我爱罗眺望着她。
祭蹲下,仔细端详着脚下毫无生机的土地,问道:“沙漠里没有生命,为什么夫人会觉得美?”
瑶姬回眸,视线穿过祭,望向站在他身后的我爱罗,轻声道:“因为只有黄沙能掩盖一切是非因果,无论何时它总是那样,永不改变。”
越来越近了。
贫瘠的荒漠陆续出现了散落不均的低矮灌木了,再往前看,那片无边无际的庞大森林郁郁葱葱,枝繁叶茂。参天大树并排而立,过于浓密的枝叶竟然遮挡住了强烈灼热的阳光,与黄沙相比,倒像是走进了黑暗世界。
耀眼夺目的红色龙旗在黄沙与绿洲的接壤处随风摆动,张牙舞爪的金色祥龙扭动着身体,像是要活过来一般。这支超过百人的队伍似乎已经在此等候很久了,疲怠的眼神在见到象征着风之国的蓝色旗帜后迸发出了希望的光芒:他们的公主,回来了。
从国境到未央还有超过一日的路程,而队伍行进缓慢,第三日凌晨才到达未央城外。
天刚刚破晓,淡青色的远空中点缀着点点残星。夜里刚下过雨,未央城尚在朦胧的云雾中沉睡。路上的灯还亮着,青石板路上还缭绕着乳白色的轻纱,常年被人流与马蹄踩出的凹凸不平似乎是在诉说着这里白日的鼎盛辉煌。耸立着的巨大楼榭是赤红色大圆柱搭起的戏台,寂寞地回荡着戏子眼中的光华流转,嘴里传唱的凄美壮曲。沿街一直延伸的还有大小各异的商铺,从一两家已经挂上了深蓝色暖簾的早餐店里透出了暖黄色的灯光,蒸笼已经热气腾腾而早餐店主人的身影依旧忙碌。列队整齐的仪仗队在这静谧的晨光中静悄悄地移动,除了从屋檐上滴下的水,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
大名府邸坐落在未央的中心,越走越深,周围的建筑物也越来越繁华。天渐渐明亮了起来:五颜六色的暖簾被店主人挂了起来;小贩叫卖着新鲜食物的声音;妇人挎着篮子疾步行走的声音;老人打开窗户煮茶水沸的声音;风吹的声音,溅水的声音,花瓣飞舞的声音,雏鸟鸣叫的声音,蝴蝶扇动翅膀的声音。这不计其数的声音汇聚在一起,揭开了这座最繁华鼎盛都城的平凡一天。
“风影大人,您快看,这满街的牡丹花!”
祭大声说道,我爱罗的困意被这清亮明脆的声音撩走。伸手推开马车的双门,眼前出现了绵延到长街尽头的花海。微凉的风吹拂进来,瑶姬也被寒风惊醒。她伸手揉了揉眼睛,春水一般的眼眸在见到花海的一瞬间恢复了她原本的色彩。
百姓们纷纷走出了温暖的屋子,正将一盆又一盆富丽端庄的牡丹花移动到大街上。他这才知晓,原来进入火之国之后换乘的车轱辘上雕刻的龙绕牡丹让人们知晓了这是出嫁的公主返国的仪仗。
“妈妈,你看!是公主殿下和风影大人!”
也不知道是哪个眼尖的小孩从门缝里瞥见了瑶姬,兴奋地大声叫唤起来。
孩童的声音划破了这个宁静的早晨,人们也纷纷开始呼唤公主殿下,声音此起彼伏,片刻之间,整条街的人们都兴高采烈地欢腾起来。
瑶姬看了我爱罗一眼,“你要出去吗?”
他并不是很擅长做这些事,“不了,你去就好。”
瑶姬点头,起身走出了车门,站在足足有半米宽的走廊上轻轻挥动着手臂。阳光毫不避讳地照耀在她那张明媚的脸颊上,他仰望着那人有些瘦弱的背影,再也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此时两侧的喧闹顿时沉寂了下来,众人也都朝着他凝视的方向看来—
那人一席妃色,长衣袭地,丝绸般顺滑的青丝随风轻柔地扬起,泛出让人目眩神迷的潋滟波光。
从她明澈的浅笑里,他感受到了极其陌生的东西:亢奋与骄傲。
他含笑,那样夺目的位置留给她一人就好了。
未央深爱着她,就如同她一样,也深爱着未央。
“跪!”
离雄伟高大的门还有百米之遥,穿着刻板的数十名官员与领事福田率领的宫人队伍代替了热情的百姓。福田领事一声嘹亮的公鸭嗓,众人应声跪地。
“拜!”
“恭迎风影大人,公主殿下。”
车驾慢速行走在宽敞的路面上,直到消失在府邸深处。
再度过了五日的漫长时光之后,马车终于停下了。
我爱罗扶着瑶姬小心翼翼地下了车,这是瑶姬从小长大的地方,而她脸上的表情却不如刚才那样轻快。
拒绝了换乘轿辇,她迈着疲软的步伐在原地走了几步。
“风影大人,公主殿下,一路劳累了。”
福田领事恭敬向我爱罗与瑶姬行了礼,一脸愉快的笑容。
我爱罗从未进过火之国大名的府邸,准确的说,他从未来过天下闻名的未央。堪九郎与祭更是被眼前无数的新奇事物吸引,福田领事也尽职地承担起了解说的重任。
“大名府分为东、西、中三大宫:大名与大名夫人饮食起居与处理政务都在中宫进行,同时中宫也是整个府邸护卫最多,守卫最严密的区域。”说完,他慈祥地看了一眼早已看花了眼的祭,“祭小姐千万不要在中宫迷路了。”
听他说完,众人不约而同地用打趣的眼看向她,祭的脸颊扑哧一下红成了苹果,她不好意思地说:“我一定不会去的!”
“身为大名长子,同时也是火之国第一继承人的亲王长夜大人则主东宫。东宫同样也是把守严密,护卫二十四小时毫无间断。与行政集权的中宫最大的区别便是鹤台。鹤台,顾名思义,长年居住着数十只珍贵的丹顶鹤,同时又是府邸中最高的建筑:波光粼粼的一池清泉,湿润凉爽的薄雾,还有起舞的群鹤,若是有人间仙境,便在此了。”
“哇……”
光是听福田领事说起,祭已经放出了无限向往的感叹。
“祭小姐,咱们未央最美的地方可不是鹤台,而是公主殿下的西宫。”
“比鹤台还美?”
“是呢,咱们正朝西宫去呢。”他笑弯了眼角,毫不在意地露出了岁月的痕迹,“西宫没有中宫与东宫那样多的政治色彩,春日里湖心岛上盛开着无数的樱花,如霏雪般,婉转而下,黛粉的花瓣随风四处飘散,布满了整片天空;夏日炎炎,西宫东边的水榭里凉爽宜人,坐在那儿,正好能观赏御湖面上亭亭玉立的荷花,幽幽的清香清远迷人,早已忘记酷夏的暑热;西宫的秋日是被甜香醉人的桂花和满堂雅致的菊花夺去了全部色彩,雨雾朦胧之际却丝毫感受不到深秋本来的萧瑟;深冬的未央总会迎来大雪,冰冻三尺的巨大湖面,银装素裹的亭台楼阁,漫天飞舞的雪花,还有不分四季进贡的牡丹,春花与冬雪在这儿已经模糊了界限。”
在宫人的簇拥下穿过富丽堂皇的西宫长廊,踏入西宫大门的第一步,所有的人便被眼前的景色所惊艳了。无数精美各异的亭台蟠踞在溪流之上,由东向西,远远就能看见溪流汇聚而成的大湖泊。在那湖泊的中心,是樱花的粉色海洋。风掠过,樱花随风而去,轻旋起舞,香气欲染,浪漫而美丽。
“太美了……”俨然被眼前的花海所震惊,祭很兴奋,却又无法自拔地沉醉在那样一种花随人动的情感里,“真的,如画一般。”
而此刻的一切,在瑶姬的眼里,只是无边的黑暗。
又一次回到了这令她魂牵梦绕的伤心之地。
同样的府邸,同样的岛屿,同样的樱花,同样的美景,只是物是人非,站在身旁的人却不是他了。
又是一年光阴,湖心岛也与从前一般从不迟到的进入了被粉红色与粉白色簇拥的季节。她想看过去,穿过碧绿的湖泊,绕过茂盛的樱花树,与从前一般,再一次地坐在那棵盛开得最灿烂的大树下,斜靠在木台的栅栏上,就那样看着他,然后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闭上自己的双眼。然而,她做不到。飞舞的樱花瓣遮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好奇,它们是否也窥探了她的心思,知道她多希望再看一眼,再回忆一次,再伤心一遍。只是它们毕竟不懂得她的心,片片柔软的花瓣变成了一把把锋利的刀刃,纠缠着铸成了铜墙铁壁,阻挡着无尽的思念,痛心与泪水。
我爱罗微笑着看向瑶姬,瑶姬呆呆地站在他的身边:眼里没有景色,没有他,只有湖中心的那座岛屿。
顺着她的眼光看去,葱郁高大的樱花树环绕在岛的四周,只在那靠近中央的地方看见了耸立着的尖尖的琉璃瓦屋檐。正值初春时节,樱花盛开,那模糊了天地的淡粉,肆意张狂地炫耀着自己的国色天香,就如祭说的那样,如画一般。
再次将全部视线集于瑶姬,她的身边笼罩着一股残酷悲哀的美,那样的美丽甚至可以具像化,但也脆弱得下一秒就会毁灭殆尽。
“瑶姬。”他唤她的名字,眼里充满了担忧和不忍。
蓦然回首,这个少年才是站在她身边的人。眼眶里的雾气尽散,悲伤的神色瞬间被平静掩盖,“去俪殿休息吧。”
他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他看不懂瑶姬的心,但是看到的是她悲伤的眼,还有眼里无法隐藏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