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驾来的砂隐忍者们,都被安排住进了月华街尽头那座最靠近大名府的驿馆里。几日来难得的清闲自在,我爱罗让大家都好好在未央里玩一天,不必时刻担心自己的安全。堪九郎与祭在最靠近俪殿的雪庐里安顿下来,随后便见到福田领事亲自送来了香囊和簪花。
祭拿起木盘上别致的香囊,嗅了嗅,笑逐颜开:“樱花的香味!”
“是了,住进西宫的大人们都是公主殿下的贵客,所以都会按季节制作不同的香囊赠与客人。”
握住香囊的手收缩了一下,她低头审视着香囊上只有轮廓的牡丹花,黯然神伤。
单从西宫清雅独特的景色与细致入微到渗透进一草一木一屋一人的浪漫,便可以想见瑶姬公主是多么的与众不同,自己与她,实在是相差太多了。
此时的俪殿虽然安静,一众女官却都忙得连停下来喝水的时间都没有。
水雾缭绕的小温泉里,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咸味与硫磺的味道,女官正将细细筛选的樱花瓣散入热腾腾的泉水里。她仰头凝视着蔚蓝色的天空,风轻云淡,偶有几只划过天空的飞鸟,她就那样发着呆,然后睡着。
沐浴之后,女官送来了一套正红为底,袖幅与前胸都绣着金丝雀的和服。一同送来的还有一盏黄金头冠,头冠与胸前的金丝雀遥相呼应,细碎的红色宝石透出幽光。瑶姬一笑,这样富丽堂皇的图案,定是出自长夜的手笔。
“是亲王大人让送来的?”拿起黄花梨木桌上的眉笔,对着铜镜描眉。面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绵绵细雨一样的忧愁缓缓爬上了心头。出嫁的那日,瑶姬便是坐于此地,任由着女官将她包围,换去了她纯白色的里衫,挽起了及腰的乌黑长发,修饰苍白的脸色;取而代之的是璀璨华贵的鲜红嫁衣,满是金银珠翠的发髻,还有被胭脂水粉覆盖的脸庞。
柔弱与坚毅本就是不能共存的事物,但却在她的身躯上找到了微妙的联系。虚假的坚强可以欺骗天下人,可始终骗不过自己的心。
“是,亲王大人在公主殿下出嫁之后便让工匠们制作了这套服饰,每一只鸟都是亲王殿下亲手描上的,亲王大人对公主殿下真是上心。”
她垂首,抚摸着冰凉的宝石,他,还是没变。
“唉……”她叹气,“还换芍药花的那件吧。”
她翩翩而至,我爱罗已经换上了女官送来的黑底染有宝蓝色花纹的打褂和袴。正打开推门欣赏着细雨美景的他,此刻更加秀色可餐。
这是瑶姬亲自挑选的衣服。
那时的七八套成装里,她一眼便看中了眼前这套以青花瓷为主调的宝蓝色鎏金和服。这样清雅缺不失贵重的情致深得她心,只是没想到穿上这衣服的我爱罗,会与平时总是一身简洁装扮的他如此不同。
不由自主地靠近他,双手滑过绣工繁琐的双幅,抱住了他的强健清瘦的腰,还有些湿润的头发靠上了他宽大的脊背。
她突如其来的温情,让他整个人为之一振。他没有动,恐怕他一动便给了她不再拥抱自己的理由,这样就很好。期盼着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不再有春日夏花秋叶冬雪,似乎连窗外的风都变得小心翼翼,飞舞的樱花都不约而同的慢下自己的舞步。
嘘,小声些,可别惊扰了这一幅秀丽春色。
“你喜欢这纹付羽织袴吗?”
他回头,瑶姬一身淡粉色的绣金和服,隐隐约约感觉,她的妆容似乎又回到了那时的初见:庄严高贵。
他点头,“穿得这么正式,还是第一次。”
瑶姬俯身,将他领上的褶皱抚平,“忍者平日里都习惯战斗状态,这样繁琐的服饰当然不适合你们。但是,其实……”她顿了顿,“这样的你,很好看。”
他一怔,从来都没有在她的一言一行中觉察到现在的情绪,这样的情绪温柔如水,清淡如菊,却多了一分情愫。任何言语在这样暧昧的时刻都显得格外突兀。
“风影大人,公主大人,东宫的人已经候着了,还请移步。”
外面传来的女官的声音打破了此刻的美好与宁静,我爱罗打算起身,瑶姬却不肯动,她细语道:“风影大人……”
她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再也没多说什么,径直离开了。
从俪殿大门走出,便是耗费重金而成的枯山水庭。水,代表着生命,丰穰,包容。枯庭院的沙,无水却似有水,笔直代表着崩流不息的江河,曲折蜿蜒处便是随风逐开的细碎浪花。错落的石墩,摇曳的草木,纵横的逐鹿,水满时发出的清脆响声,为这春日平添了几分虚无的禅意。
福田领事说这是瑶姬的母亲送给她作为六岁诞辰的礼物,这也是对瑶姬的祝福:康健福寿,丰衣足食,子嗣绵长,海纳百川。而当他向瑶姬提起这枯山水庭时,瑶姬却说一花一世界,清波瑟瑟,朝花夕落,在死寂的世界里,无论谁都无法幸存,那满院的白沙流水分明是在诉说生命逝去的沉痛悲哀。
那时,他无法揣度说出这样伤感话语的瑶姬,或许,只是她不喜爱这样的景致吧。
勘九郎和祭早已等候在了那里。
精致的石灯笼环绕着院落,支撑石灯笼的石柱上雕刻着十分艳丽的牡丹花,仔细看去,原来牡丹只是覆盖在祥龙之上,那祥龙栩栩如生,贵气逼人。
西宫的主事千堂姑姑对事事都细致入微,为随行的堪九郎与祭也准备了应景的和服。
还隔着小段距离,堪九郎一眼便看见了如此风度翩翩的我爱罗,他绕着他走了一圈,像是在点评一般:“虽然已经习惯了你那套一成不变的风影装扮,但没想到换上和服,会这么好看,不对,该说威武尊贵。”
被他这么夸奖,我爱罗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选的,我也觉得很好。”
一旁的祭身着淡紫色和服,大簇大簇的雏菊盛开在锦缎上,她在原地转了一圈,“我爱罗大人,你觉得如何?“
我爱罗很认真地看,然后很认真地回答:“很可爱。”
得到了我爱罗的称赞,祭开心地笑了起来,眼中绽放出他从未见过的光彩。
就在这时,瑶姬从俪殿的正门缓缓而来。
她乌黑的发丝上缀满了饱满盛开的大花,作为陪衬的黄金并不厚重俗气,反倒与她和服上的芍药花相得益彰。这让我爱罗回想起了与她的初见:第一次见她时,她身着的大红色嫁衣在黄金色的沙漠里就如像一朵妖娆的玫瑰,独自绽放着夺去天地的光彩,让贫瘠的沙漠顿时熠熠生辉;而今日,她身着淡粉立色立于宫宇之中,细雨朦胧,樱花飞舞,像极了腾云驾雾的仙子。
坐上软轿,当穿过西宫那富丽堂皇的长廊后,便是西宫的大门,福田领事官早已等候多时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女官们举着华盖,小心翼翼地避免尊贵的人们沾到一滴雨水。
我爱罗眼里的瑶姬变得有些古怪。
她单手撑腮,若有所思。在短短的几分钟里,眉心皱起了三次,虽然时间极短,但他知道,能让无论何时何地都只表现出异样从容的瑶姬露出愁意的,定是很重要的事。
“风影大人,勘九郎大人,祭小姐,我们现在走过的地方是通往东宫的长廊。这长廊上的壁画都是请能工巧匠的精心之作,天花板上一共画有九百九十九只银龙在云端舞动,穿过这长廊,再经过茶庭,便是今日举办晚宴的鹤台。”
“今天不去中宫拜见大名大人吗?”勘九郎问道。
福田哈腰,“今夜是亲王长夜大人设宴为风影大人接风,明日才是大名大人的正式接见。”
“哦,这样啊。”勘九郎继续说道,“那今晚就我们几个人,倒也挺自在。”
福田笑了笑,再次弯了弯腰,“勘九郎大人此言差异。今夜设宴,不光是在此的几位大人,除了亲王大人,还有大名的亲弟弟,也就是火之国大将军以及将军夫人和女儿。”
“哦,那不就是夫人的叔叔?”
堪九郎脱口而出,瑶姬不予置否,只是眼角隐约的微微闪动。
不久,软轿便进入了东宫。
东宫与西宫的风格迥异,楼宇与之间相距极大,随处可见的士兵一幅如临大敌的模样,不苟言笑。远远望去,一眼便能看到此处的最高建筑,那就是鹤台。
“今日举办宴会的地点就在东宫的中心,鹤台。鹤台高约三百三十三米,占地面积超过一千三百平米,是瑶姬大人亲自督造送予亲王大人的成人礼物。”
福田的话让大家的眼光聚集到了瑶姬身上,他微惊,瑶姬从不提起自己的亲人,从前些日子里他也看得出瑶姬对自己的哥哥并无好感,且眼底还出没过恨意。
“鹤台上栖息着丹顶鹤,长年烟雾缭绕,今日小雨刚停,风景便是最美的时候。”
软轿停在了鹤台的入口,刚从软轿上落地,便遇见了今日宴会的另一位贵宾。
那人气宇轩昂,服饰华贵却不张扬,浑身上下透露着习武之人的气息,这便是火之国的大将军,瑶姬的叔叔。
“见过大将军。”福田行礼问候,将军微微点头,眼神绕过福田似乎期待着什么,最终他的眼神落在了我爱罗的身上。
仔细打量了一番,他才有意识地望向了瑶姬。瑶姬面无表情,眼里映出将军的样貌,眼神里却是充满了冰冷。
气氛颇为尴尬,这是砂隐的众人不曾想到的。我爱罗正欲打破这沉重的气氛,将军身后的贵妇却开口说话了,“早就听闻公主殿下在月华街上一笑胜牡丹,婚后倒是更加丰腴了。”
那贵妇的语气甚是轻蔑,我爱罗微皱眉头,眼角余光带过瑶姬,她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动。
福田领事对此情此景见怪不怪了,适时了打破了这份尴尬,“这位是风影大人,风影大人,这位就是火之国的大将军。”
我爱罗与大将军都互相点头以表尊敬,他开口说道,“早就听闻风影大人一表人才,今日得见,果真如传闻一般。”
“将军大人过奖了。”
“父亲大人,父亲大人。”清脆的女声在这个场合里显得格外突兀。
一直站在贵妇身边的少女说话了,少女的年龄与瑶姬相仿,一身鲜艳的胭脂红绣金孔雀和服,配上纯金色的头饰,最夺目的还是发饰上的那颗夜明珠,在这夜色里独自发光。鲜艳的浓妆与和服相辅相成,美艳动人。少女的眉眼与大将军相似,晃眼一看居然有几分瑶姬的风韵。
少女凤眼一挑,上下打量起了我爱罗,突然嘴角露出了别有意味的笑,“这便是风影大人吧,果真是英雄气概,风度翩翩,难怪我那万人景仰的瑶姬姐姐都被收服了。”
他顿首,表示礼貌,余光带过瑶姬的脸庞。
“风影大人,这便是将军府千金银月姬大人。”福田介绍到。
银月姬与传闻一样,如月色一般幽美,让男人忍不住为之情动。在迎娶瑶姬之前,手鞠告诉他,瑶姬还有一位与她一齐闻名天下的妹妹银月姬。同样是美貌如花,同样是身份高贵,只是她比瑶姬拥有了更让人流连忘返的无双曲艺。人们都说银月姬不光是容貌如月般柔美,歌声舞技更是天下第一;身为将军府千金,一掷千金的奢华与身为公主的瑶姬如出一辙。
只是,对眼前的银月姬,他并没有好感。
甚至他觉得传闻有些夸大其词,她与其他的贵胄们并无两样,只是多了几分与瑶姬相似的面容。
瑶姬的眼神带着轻蔑的嘲笑,鹤台设宴,足以看出长夜是多么看重今日的宴会。该来的人,便是都来了。她那尊贵的将军叔叔,他的夫人,以及他宠爱的女儿银月姬。
见到如今浓妆艳抹的她,眼眸里满是妖娆与妩媚,早已遗忘了儿时与她一同玩耍,一同进食,一同安睡的她。那时的她,并不像现在这般与瑶姬相似。
是啊,瑶姬突然意识到,她越来越像自己了。
鹤台被烟雾环绕着,无数的丹顶鹤飞舞于此,身姿轻盈,美不胜收。登上最高处,远远便能看见端坐于主台之上的亲王长夜,他的眼神冰冷,隐隐透着寒光,嘴角却带着温暖的微笑。
我爱罗不禁冒出寒意。
那,是与瑶姬一样的微笑。
危险虚伪的绝美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