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遗忘了的犯人在地牢里所受的各种各样的痛苦李格銮都尝到了,他最初很高傲,因为他怀有希望并自知无罪,然后他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冤枉来,这种怀疑多少证实了监狱长认为他是精神错乱的这一看法,他从高傲的顶端一交跌了下来,他开始恳求,不是向佛祖恳求,而是向人恳求。却等到这个不幸的人,他本该一开始便寻求主的庇护的,但他却等到希望都破灭了以后才寄希望于佛祖。
李格銮恳求他换一间单房,因为不管怎么说,换动一次,总是一次变动,可以使他发泄一点烦闷。他请求允许他散步,给他一点书和手工。结果什么都没满足,那也没有关系,他还是照样的要求。他努力使自己和新来的狱卒讲话,虽然他可能比以前的那个更沉默寡言,但是,对一个人讲话,即使对方是个哑巴,也是一种乐趣。李格銮讲话的用意是要听听他自己的声音,他也曾尝试自言自语,但他却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在他入狱以前,每当想到这样一些犯人聚集在一起,他们中有贼,有流浪汉,有杀人犯,心中便不禁要作呕。而现在他却希望和他们在一起,以便除了看到那不和他讲话的狱卒以外,还可以看到一些其他的面孔,他羡慕那些穿着囚衣,系着铁链,肩上钉着记号的苦工。充当苦工的囚徒能呼吸到外面新鲜的空气,又能互相见面,他们是非常幸福的。他恳求狱卒为他找个同伴,哪怕是那个疯神甫也好。
那个狱卒,纵然因为看惯了许多受苦的情形而心肠硬了些,但毕竟是个人。在他内心深处,也常常同情这个如此受苦的不幸的年轻人,于是他把三十四号的要求报告给了监狱长。但后者却审慎得象个政治家,竟以为李格銮想结党或企图逃跑,所以拒绝了他的请求。李格銮已尽了一切努力,他终于转向了佛祖。
所有那些久已忘记的敬神之念此时都回忆起来了。他记起了母亲所教他的祷告,并在那些祷告里发现了一种他以前从未意识到的意义。因为在顺境中,祷告似乎只是字语的堆积,直到有一天,灾祸来临后,他那祈求上苍怜悯的话,才显得非常的崇高!他祷告,并非出自热诚,而是出自仇怒。他大声地祷告,他已不再怕听到他自己的声音了。然后他陷入了一种神志恍惚的状态。他似乎看到佛祖在倾听他所说的每一个字。
他把他一生的行为都献到万能的主的面前,诉说他所愿意去做的种种事情,并在每一次祷告地结尾引用这样一句话而这句话向佛祖请求时常用而向人请求时更常用,“请宽恕我们的罪恶,象我们宽恕那些罪于我们的人一样。”尽管作了这种最诚恳的祷告,李格銮却依旧还是名犯人。
渐渐地,心头充满了阴郁。他很单纯,又没有受过什么教育,所以,在他那孤独的地牢里,凭他自己的想象无法重新唤回那些已经逝去的年代,复活那些已经灭亡了的民族,无法重建那些被想象渲染得如此宏伟广大,象马丁的名画里所描绘得那样被天火所照耀,在我们眼前而已消逝了古代城市。他无法做到这一点,他过去的生命短暂,目前很阴郁,未来的又很朦胧。十九年的光太微弱了,无法照亮,那无穷尽的黑暗!他没有消闷解愁的方法。他那充沛的精力,本来可以借追溯往事来活跃一下,现在却被囚禁了起来,象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鹰一样。他只抓住了一个念头,即他的幸福,那被空前的动运所不明不白地毁灭了的幸福。他把这个念头想了又想,然后,象但丁的地狱里的乌哥里诺吞下罗格大主教的头颅骨似的把它囫囵吞了下去。
竭力的自制以后狂怒。李格銮用自己的身体去撞监狱的墙,嘴里对佛祖大声咒骂着,以致他的狱卒吓得对他望而却步。他把愤怒转嫁到他周围的一切上,他泄怒于自己,泄怒于那来惹他的最微不足道的东西,如一粒沙子,一根草,或一点气息,福伯给他看的那封告密信在他的脑海里重新浮现出来,一行似乎是用火红的字母写在墙上一般。他对自己说,把他抛入这无限痛苦的深渊里的,是人的仇恨而不是天的报应。
他用他所能想象得出的种种最可怕的酷刑来惩罚这些不明的迫害者,但觉得一切酷刑都不够厉害,因为在酷刑之后接着就是死亡,而死了以后,即使不是安息,至少也是近于安息的那种麻木状态。
由于老是想着死就是安息,由于想发明比死更残酷的刑罚,他开始想到了自杀。真是不幸,处于痛苦中的他竟又有了这种念头!自杀之念头就象那死海,肉眼看来似乎很风平浪静;但假如轻率地冒险去投入它的怀抱,就会发现自己被陷在了一个泥沼里,愈陷愈深被吞进去。一旦陷进去,除非是佛祖之手把他从那里拉出来,否则就一切都完了,他的挣扎只会加速他的毁灭。但是,这种心灵上的惨境却没有先前的受苦和此后的惩罚那样可怕。这也是一种慰藉,这种慰藉犹如使人只看见深渊张开的大口,而不知底下是一片黑暗。
何源君从这个念头上获得了一些安慰。当死神就要来临的时候,他一切的忧愁,一切痛苦,以及伴随着忧愁痛苦而来的那一连串妖魔鬼怪都从他的地牢里逃了出去。李格銮平静地回顾着自己过去的生活,恐惧地瞻仰他的未来,就选择了那儿似乎可以给他作一个避难所。
“有时候,”在心里说,“在我远航的时候,当我自由自在,身强力壮,指挥着别人的时候,我也曾见过天空突然布满了阴云暴怒地吐着白沫,波涛翻滚,天空中象有一只大怪鸟遮天蔽日而来。那时,我觉得我的船只是一个不起作用的藏身之处,它象是巨人手中的一根羽毛,在大风暴来临之前颤抖着,震荡着。不久,浪潮的怒吼和尖利的岩石向我宣布死亡即将来临,那时,很害怕死亡,于是我以一个男子汉和一个水手的全部技术和智慧与万能的主抗争。我之所以那样做,因为那时我处在幸福之中,挽回了生命就是挽回了欢乐,我不允许那样的去死,不愿意那样的去死,那长眠在岩石和海藻所筑成的床上的景象是很可怕的,因为我不愿意自己这个佛祖依照他自己的模样创造出来的人去喂海鸥和乌鸦。但现在不同了。我已经失去了使我为之留恋的生命中的一切,死神在向我微笑,邀我去长眠。我是自愿去死的。我是精疲力尽而死的。就好象在那几天晚上,我绕着这个地牢来回走了三千遍以后带着绝望和仇怒睡去一样。”
一旦有了这种念头,他就比较平静、温和了。他尽力把他的床整理好,只吃很少东西,睡很短一点时间,并发觉这样生活下去也可以,因为他觉得他能愉快地把生存抛开,象抛掉一件破旧的衣服一样。他有两种方法可以死:一是用他的手帕挂在窗口的栅栏上吊死,一是绝食而死,但前面这个计划使他感到厌恶。李格銮一向厌恶海盗,海盗被擒以后就是在帆船上吊死的,他不愿意采用这种不光彩的死法。他决定采用第二种办法,于是,当天就实施起来了。入狱以来差不多已过去四年了,在第二年的年底,他又忘了计算日期,因为从那时起他觉得巡查员已抛弃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