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过后,浮梁县周家大夫人病逝了。
长姐刚嫁入县丞公子家,府里只有周嫣嫣一人撑着。父亲陷入了美貌姨娘的温柔乡里,只草草了了母亲的葬礼,便将此事揭过了。
可是周嫣嫣不甘心。
母亲平日里身强体健,小病都不曾有一个,怎么说病逝,就病逝了呢?!她疑心入府以来迅速爬到后院权力顶峰的薛姨娘,可对方做事滴水不漏,看上去又和善骄矜,根本露不出半点把柄。她也向父亲提过自己的怀疑,可只能让父亲更加嫌恶自己而已。
于是她打算扮鬼,去吓那蛇蝎美人。当人的意志力到了最薄弱的时候,一击崩溃,便是决堤之势,真相可一泻千里。
她扮鬼之前,自然是要查明身边的人哪些可信。她先遣散了璎珞阁大半的侍从,贴身侍婢只留下了连翘和冬青。连翘是个心比天高的丫鬟,那时便因为薛凝碧的许诺,倒戈背叛了自己的主子——而她,聪明地把周嫣嫣的怀疑引到了冬青身上。
冬青的娘亲当时生了风寒,冬青孝顺,总是回家探望。只要无意让周嫣嫣知道冬青竟然可以用到价格昂贵的中药旱半夏,疑心一起,便不会轻易用冬青了。
果然,自那之后,周嫣嫣做什么事都瞒着冬青。
扮鬼的事连翘提前告诉了薛凝碧,薛凝碧自然不会再怕。可怜周嫣嫣断断续续扮了大半年的鬼,却是无所收获。
“这便是故事的前半段。”弥生抬眸,道,“那日晚上我第一次见周小姐,她躺在床上,却涂脂抹粉,明艳异常。出事时本已是傍晚,是敛妆洗面时,怎会如此对镜贴花黄?这幕后之人倒也聪明,如此一来,若我疑心段大人,便会顺理成章地认为女为悦己者容,周小姐是要去与段大人私会了才如此盛妆打扮。可是,不巧,那晚出事时,我正和段大人在一起,所以这却是弄巧成拙了。”
弥生盯着周延庆身旁的薛凝碧,目光中有逼迫的意味。可到现在,她都没指名道姓地把“幕后之人”说出来。
薛凝碧的嘴角紧抿。
“周小姐出事之后,立刻就被人发现,很显然,她的浓妆不是摔下阁楼之后被人化上的。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她遣开了众人,自己化的妆。”
“其实我也是刚刚才想明白,若她不是去会情郎,便是要去扮鬼吓人了。”弥生看向周延庆,问道,“可否问周老爷,周小姐与她亡母有几分相像?”
周延庆张了张嘴,愣了半晌。末了开口,声音沙哑:“婷婷与我七八分像,嫣嫣像她母亲。”
“那便是了,”弥生了然,“化了浓妆,又瞧不真切,周小姐扮起她母亲来,简直可以以假乱真。可我觉得奇怪的就是,为什么栏杆上没有擦痕?她为什么要自己跳下去?”
她微微一侧脸,王大夫适时地走上前来,恭敬道,“刚刚我给小姐把了脉,发现她之前就有中过极轻量的曼陀罗的迹象。”
弥生生怕这说得不够具体,又问了一句,“如此会有什么症状呢?”
王大夫答道,“会迷人心窍,神智变得不清晰。”
弥生这才转头,对周延庆说:“刚才王大夫这样告诉我时,我才发现一切迎刃而解。周小姐闻了有曼陀罗的熏香,旁边又没有侍婢拦着,自然受了蛊惑,自己爬上栏杆,掉了下去。”
旁边的闫泓景本来听得入神,此时却有了疑问:“如何中了曼陀罗的毒便一定会爬上栏杆呢?”
弥生唇角微扬一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更何况中了这迷魂香。周小姐已经困在她母亲的事里半年未能走出来了,如今这星星之火,便燎了原。”
周延庆若有所思,眸色渐深。
弥生又看向他身边的薛凝碧。真相已尽数出大半,连地上的连翘都无丝毫分辨之力,眼前的美貌女子却似毫不在意,依然镇定。
她见弥生的眼光扫来,便开口问了一句,却有一丝无法掩饰的自乱阵脚:“可否问沈捕头,嫣嫣怀疑我也好,我买通连翘也好,都是你的一面之词。如今嫣嫣昏迷不醒,自然是你说了什么就是什么,又有什么证据呢?”
“可巧呢,”见她终于说话,弥生心里暗暗松了口气,面上露出的笑意更加冷上三分,“那日我去宝珠阁,见你买了几对好耳坠,其中一对,此时就挂在连翘的耳朵上呢。”
地上泪眼婆娑的婢女身躯一震,咬着下唇,终于不敢再发出声音来。
周延庆下意识往连翘的耳垂看去,见一对成色上好的玉坠在耳畔晃晃悠悠,秀雅端丽,心中火气顿起。主子还卧床不起,奴才就打扮得这样花枝招展,竟然还是背主的罪证,倒是胆大包天,罪无可赦了!
他狠狠一拍桌子,直接拂了那茶杯到地上,怒喝:“拖出去乱棍打死!”
“慢着!”弥生没想到周延庆竟是这样冲动的人,连忙拦下,“周老爷,此女还要作为人证上堂,先留着她活几天。”
“简直是反了天了!”周延庆没再坚持,却还是怒火中烧,终于想起他身边站着的美人,“凝碧,你有什么话反驳吗?”
弥生的心沉了沉。果然还是被美色蒙蔽了双眼,现在周老爷这样问,分明是帮薛凝碧开脱的态度。
可是害人受罚,杀人偿命,大胄的律法上写的清清楚楚,她沈弥生在此,又岂会让这蛇蝎美人逃脱了去!
只见薛凝碧一滴泪挂在香腮旁,让人怜惜地恨不得抱入怀,啜泣道:“老爷如此问贱妾,贱妾又敢说什么?沈捕头分明已经认定是贱妾做了这腌臜之事,姐姐过世之事终究还是瓜田李下,惹人猜疑了。贱妾今日便用这条命,来证明贱妾的清白!”
弥生简直要为她的好手段鼓掌了。
这个女子,深知自己的优势,以退为进,见招拆招,刚见混淆视听不成,便使出博得同情的招数,让人应对不暇。先前见祸水引不到段思南的身上,今天又使出了第二招,拉了一个小丫鬟半夏出来当这个替罪羊,连半夏害人的动机,都找的无可挑剔。
只可惜她遇上了自己。
弥生上前几步,一把拉住了薛凝碧,讥讽笑道:“薛姨娘也别急着表忠心,我们且等一会儿,周小姐醒了,自然有定数了。”
可是她的话却淹没在连翘的尖叫声中。
薛凝碧转头,唇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意。她本来梨花带雨,这诡异的笑容只让人觉得寒意顿起。那笑意一闪而过,只有弥生一人看到。她随即凄厉地喊了一声冤枉,巧妙地躲过弥生的钳制,宽大的衣袖匆匆扫过弥生的指尖,一下便往房间里的柱子上撞去。
弥生愣住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咚”地一声,终于有人被惊醒。地上一滩血慢慢蔓延开来,周延庆战战巍巍地站起来,声音颤抖,喊道:“快!快!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