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如果不是汤峻和樊光明政委亲自去医院劝说,陶亮不会在这个时候办理出院手续,提前回到刑侦支队长的位置上,心愿上他当然也非常想回来工作,可是身体条件实在不允许。陶亮的身体是突然垮下的,成了拖后腿的因素。一个不起眼的胰腺组织,今年春天跟陶亮示威上了。他起初没有当回事儿,可是突然有一天,他腹痛难忍,家人急忙送他去黑龙潭医疗条件最好的第一人民医院检查,医生说是急性胰腺炎,过去曾发过两次病,大约都是住一个星期的院,吃吃药,打打点滴,因饮酒过度而损毁的器官就修复了,没事了,又能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上了,同时,身不由己地,重新回到了酒宴招待的酒桌上了……这一次的感觉非常不一样,住两天的院,非但不见好转,医生宣布他的病势凶险,胰腺已经没有功能,整个胰腺成了危险的病灶,保留胰腺将可能危及生命,只得建议他做胰腺摘除手术。只到这时,陶亮的概念中才有了胰腺这个器官。而且,病友告诉他一些比他还要不幸的患者,因为处置不及时,胰腺在经历了多次发作之后,再次来医院就诊时,胰腺炎已经转为了胰腺癌……
陶亮是九八年的四月份做的胰腺摘除术,一个月之后出院,匆忙回到了工作岗位上。三十五岁不到的陶副支队,当然接受不了自己只能止步于副科或者科级了。他讨厌医院,但医院还是救了他一命,所以他被迫于六月初再次回到病床上。不是汤峻和樊光明来请他,他可能要晚一个月才上班了。这里面起决定作用的不是政委,陶亮与政委是正常的工作关系;汤峻就不同了,汤峻与陶亮既有惺惺相惜之情,又有被赏识、提拔的知遇之恩,陶亮一直是紧随汤峻的上升而上升。汤峻是连破大案的侦查员时,陶亮刚刚入警,后来汤峻成了陶亮的中队长。汤峻成为大队长时,陶亮成为汤峻手下的中队长。汤峻当了副支队长、支队长、副局长、常务副局长,陶亮也循着台阶,一步不落地成了现在的刑侦支队副支队长,但却是主持工作的副支队长。这给他上升的空间,已经非常可视,近在咫尺,他在脑海中给自己描绘了这么一个极其可信的上升路径,副支队长转正,完成由科级上升到处级,然后进入市局领导班子,然后副局、然后……
下班了,黑龙潭市公安局,已经没有人还在继续白天的工作了,值夜班的例外。陶亮还在伏案工作,他在研读曾凡奉命移交给他的敬云飞坠亡一案的卷宗材料。陶亮的脑子里不时地回想年轻的曾凡对敬云飞一案所作的述评,基于这个有深度的述评,陶亮相信曾凡做了大量的摸索,也穷尽了各种可能,进行了最可信的模拟,但是案件的侦破却还是走进了死胡同。如果曾凡是对的,就得从新的方面入手,重新展开调查,可是汤峻似乎不这么认为。陶亮想晚上去与汤峻见面,当面请教机宜。但他不甘心就这么带着没有头脑的无知去见汤峻,那太丢脸了,你不能全指望别人,你自己一定要尽力,所以他非得有所悟时,再去请教汤峻,内心才会觉得稍稍心安一些。
“手中掌握的只有一纸借据,别的什么都没有,这只是存在一种可能,以此作为谋财杀人,而且是团伙作案的证据太勉强了。”
“还有现场留下的……疑似袁宽和陈新良的脚印,趋同度不足百分之五十。”
袁宽和陈新良用什么手段,就能哄得敬云飞自己愿意纵身一跳,高高的踩到女儿墙上了?如果是女人,一般不用太费心思,英勇的男人,天生的喜欢用冒险行为驯服女人;可以说,男人冒险的成分越烈,女人被驯服的可能越大,所谓男人和女人,玩的就是心跳。
只要能让敬云飞自愿地登临女儿墙之巅,让敬云飞英勇一跳,就十分简单了。
乔伊细可能扮演引诱敬云飞登顶女儿墙的角色吗?乔伊细自己没有承认,怎么证明乔伊细实际这样做了?
袁宽、陈新良均否认自己在敬云飞坠楼的那天晚上曾去过十一楼顶,怎么证明袁宽和陈新良两个人实际上在撒谎?
陶亮八点十分离开办公室,八点半钟回家……
“头一天上班,就这么忙,吃饭吧!”这是他媳妇。
“哎,我哪有心思吃饭?我先洗个澡……”
洗完澡,媳妇已经给陶亮端出了给他留的晚饭。“全都端起来吧,我没胃口,喝半碗粥就可以了。”
陶亮喝着粥,说:“你拿一坛蒜给我!”
这是他媳妇在今年的新蒜下来的季节,自己动手腌制的糖醋蒜,风味独特,他们家自来就有甜蒜外交的传统。
“还要出去?”
“你不是给汤局还留着一坛蒜吗?我一会给汤局带去,也省得我再陪你去送了。”
“你找汤局有事?是不是身体吃不消?如果是,那就别硬撑着!”
“你哪来的那么多话……我想清静!”
“好好好,我不问行了吧!”真是的,谁跟病人一般见识?
明明是有事,又要装作没有事,只是闲得发慌,出门散散心,顺访一下领导。
……
汤峻就在家里等着陶亮今晚的来访。这情形,就跟阎书记希望汤峻去,但却不会给予明示一样,汤峻也希望陶亮有着足够的直觉……
陶亮叫开汤局家的门,他并不确定能否见到汤局,未进门之前,先和给他开门的汤峻夫人说上了话。“嫂子在家呢,汤局长在家吗?”
“在家呢,今晚哪也没去,说在家等着你呢!”
“我没说要来呀?我是出来遛弯,顺道来看看。”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看他今晚闲,想劝他吃过饭,出去走走,他说陶支队要来,他就哪也没去。”
“哦!”
难不成,是我大意了,竟然把这事给忘记了?还忘得一干二净,这可太不应该了!
“嫂子,这是我媳妇做的新蒜,让我捎来给你尝尝。”
“你媳妇的手艺可好了。谢谢啦,谢谢啦!老汤,听出谁来了?”
“来吧,陶支队,我在书房……”
汤局与陶亮之间,已经亲密到了熟不拘礼了。
……
陶亮再怎么会装,汤峻也知道,陶亮今晚可不是专程为了替他媳妇送一坛蒜而来的,他是为了敬云飞一案陷入了死结而来求教的;为了发散陶亮的思维,激发陶亮的想像力,汤峻直接就要考一考陶亮了。
“卷宗材料,看出来心得了没有?”
“初步有了一些心得!”
“假设乔伊细涉案的死结在哪?”
“乔伊细可以独自一人把敬云飞杀死。手法是,乔伊细可以闹着玩一样的,把敬云飞哄骗到女儿墙上,趁他站立不稳,轻轻一推,敬云飞就必死无疑。动机是情感因素,比如说,乔伊细的内心实际憎恨敬云飞,敬云飞伤害过她,甚至她与敬云飞的偷情,都非是出于她自愿,她是被迫的、被胁迫的,她感到屈辱,因而策划了一个巧妙的杀人手法!”
“漏洞在哪?”
“现场一共出现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所留下的新鲜的脚印,去掉敬云飞和乔伊细两人的,多出来的两个男人是谁?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另外两个人,怎么可能亲眼目睹乔伊细借玩游戏的机会杀人,他们却无动于衷?若说他们是同谋,缺乏有力的证据支持。乔伊细不可能当着别人的面推敬云飞下楼的。”
“假设宋朴石涉案的死结在哪?”
“宋朴石无法自己赚得敬云飞自己踩到女儿墙上去,但如果他与乔伊细配合,他就可以从背后轻轻一推,就让敬云飞像高台跳水一样的坠落楼下……因为敬云飞当时就是以前扑的姿势掉下楼的,这极符合从背后被人推下楼的情景;但这里还是存在一个疑点,当时与敬云飞的脚印交杂在一起的另外两个男人是谁?当时扮演的是什么角色?还有现场留下的血迹……当然,还可以设想成宋朴石偷袭,事先把敬云飞打昏,造成敬云飞流血,但凭着乔伊细的小身量,他们夫妻难以把敬云飞抬上女儿墙,还要造成假相,好像是敬云飞自行跳楼一样,仅是他们夫妻二人合作,在力量上是远远不够的。这里主要还是时间很短,如果时间足够长的话,他们夫妻二人也能完成。”
“如果出现在十一楼顶的是袁宽和陈新良呢?还存在什么样的死结?”
“两个男人赚另一个男人自己踩到女儿墙上高高的站着不可信,因为下面不是水,踩在他脚下的是十一楼,不是水面上的一座桥。”
“但是如果袁宽和陈新良把敬云飞打昏了呢?是不是就解释了敬云飞为什么出现在十一楼顶会流血?袁宽和陈新良,他们俩的体量,抬起敬云飞,造出敬云飞以前扑的姿势独自跳楼的假象,还会是不可能完成的吗?”
“这解释了乔伊细单独作案时多出来的两个男人的疑点,同时也解释了宋朴石犯案而多出来的另外一个男人的疑点,也解释了十一楼顶出现血迹的原因。”
“假设袁宽和陈新良出现在十一楼顶,把敬云飞推下楼的死结在哪呢?”
“死结就是现场留下的脚印的趋同度不高,百分之五十不到,不具有证据的唯一性和排它性,还有就是他们当晚穿的都是皮鞋。”
“我们看到的,自然都是表象,是浮在水面上的冰山;听我给你讲水面以下的吧。乔伊细是吴智刚的邻居……我说的这位吴智刚,你晓得吧?”
“晓得晓得,我们一起吃过饭。”
“我同意专案组以证据不足为由放了乔伊细,当然是由于有重要的领导说情,我才点头放人的。结果怎么样呢?这事在宋湾酒厂就造成了轰动,立即就有袁宽媳妇、陈新良、陈新民的媳妇挤破头的往吴智刚家里跑去送钱,送了多少钱呢?每家都是十万;后来陈哲媳妇,也不甘落后,也送了十万块钱;而且,这还不是全部,这只是他们四家为了捞人,愿意花费的代价的一个小小的零头。他们四家放话,只要放他们四个人的自由,同时把案子给销了,他们每家另外再拿出五十万,一共是两百万;所有的这些,都说明什么?”
“汤局,你的意思是,虱子咬人不咬人,只有自己知道;这说明,他们比谁都清楚,自己头上摊上的麻烦事大了。”
“哎,就是这个理!是不是已经真相大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