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薛宝贵对我有误会,他和我其实根本无冤无仇。我不和他动手,也有让他事后冷静考虑的意思,冤仇可解不可结嘛;而且,他当时是在玩命,我怎么能对晚辈同事下得了狠手呢?”
“事后,你跟薛宝贵有没有过什么形式的接触、沟通、见面什么的?”
“什么接触都没有,也够不上沟通;讲什么都白费;到现在为止,也没见过面。”
“事后,你有没有回家?”
“没有!”
“有没有把挨打的事跟什么人说过?”
“有那么多人在场看着我被打得鼻青脸肿,毫无招架,我恨不能瞅个地缝钻进去,我哪有脸逢人戏说自己这点‘风流韵事’?”
“唉,不要说气话。我们也是很严肃的在执行公务,希望你能把握好情绪,注意用词……问到哪啦……因为什么没有回家?”
“不想让家属受惊吓。”
“你什么时间回过家?”
“到现在为止没有回家。”
“你的儿子,知道你被打的事吗?”
“应该不知道——我安排人,不能跟他提一个字,说我被人打过!”
“如果你儿子从什么人那里听说你被打得很惨,他会替你报仇吗?”
“如果你不这么设问,你会赢得我由衷的敬意,很遗憾,你还是落入俗套地这么问了。由此,你也是白费了一番心思了。你这类假设,我不能考虑会是什么样的,我拒绝回应你,也不会告诉你我的判断和想法。因为你这个问题涉及到我的家人,我不可能在你的选项中去做选择;因为那只会是你的选项。本质上,这是你们的工作,与我无关!”
“怎么会与你无关?你是党员干部,受党教育多年,你有义务协助我们调查!”
“我请你搞搞清楚,我没有义务帮助你完成你职责所在的工作,你也不要用这种指定的语气说话,我不接受你这种强加于人的要求。你不要拔高我的觉悟,我也从不嘱意于大义灭亲;特别是在你的设计里面,我不仅仅是一个当事人,也不仅仅是党员干部,我还是丈夫、父亲,一切牵扯到我老婆我儿子的,都不要再向我发问,到此为止,多说无益。”
“好哇你,脾气还不小……那这几天你住在什么地方?”
“我没地方可去。住旅馆要花钱的,只好住到原来的工地。”
“有谁知道?请你提供证人!”
“看工地的民工知道!”
“叫什么名字?”
“张万能。我跟他睡了四个晚上。夜里太热,就一台风扇,只好俩人将就。”
“你白天在哪?”
“在病床上躺着吊水。”
“是哪家医院?”
“公司退休医生梁广的诊所——他家里。”
“四天时间,晚上一直跟张万能睡吗?就没有单独出去过吗?”
“没有。四天里,有两晚下暴雨、停电,工棚漏雨,张万能打开一间空的水泥库房,我用雨水冲洗过。现在还是干净的,没有堆放水泥,证明我跟张万能在那睡过。”
“张万能可以证明你从没单独出去过吗?”
“他可以证明我一直都在他那边!”
“薛宝贵被人打,你听说了吗?”
“我是刚刚听说的。”
“你今天回家吗?”
“就这样面对面的问话,我不能理解为你是在关心我,所以对不起,我感觉你的问题不对;照我的理解,没人可以限制我回家的自由。我所以选择了不回家,因为我总觉得这模样太对不住老婆孩子……”
警员仔细审看一遍,交给何正大。何正大看一遍,没发现有误,签名,按指印。两位警员表示问询已毕,起身就走。熊书记和温科长也随了去。
温科长临上车,拍着老何的肩膀:“老何,工地不能喝酒,老干部得带个好头。”
何正大苦笑一下,目送小车离去。
何正大在粮库工地住了第一夜。这里比市内稍觉凉爽点。等放了工,市里的职工,或坐车,或骑车,都离开工地回了自己家。只有何正大留下来不走。是晚,工棚外面白炽灯的光影里,三五成群的民工蹲成一团,闹哄哄的聚在一起在吃饭。何正大步行里把地来到公路边,寻家小饭店,弄盘小菜,喝二两酒,吃一碗带汤的牛肉饺;味道不怎么样,跟秀兰的厨艺不能比,只能算凑合一下,勉强给肚皮混了个水饱。吃罢饭,没事可干,望见远处的化工厂,老何想到那边洗个热水澡。这四天尽洗凉水澡,洗得直不舒坦。他穿过马路,往北约摸三百米找到了浴池。零钱又没有,只好拿伍拾元整钞买票。偏巧缺零钱,何正大是性急之人,马上便不耐烦。
卖票的说:“你买月票咋样?”
“月票怎么卖?”
“最少买十张。一块五一张,便宜五毛。”
“那我买十张。你得送我一袋洗头膏!”
“行!”
何正大泡在热汤中,心里满是感激。他身上的瘀伤,最适合这么热敷。梁广医生,没少劝他下堂子泡澡。何正大生怕遇见熟人,因而在城里,无论哪家澡堂,他都不敢去洗。梁广扳着他的身子说:“你这么不听劝,啥时候能好?早晚瞒不过秀兰……”
何正大叹着气:“忍着吧,早晚总有一天能好……”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苗喜山他们来上工,不约而同带来了有关薛宝贵的种种传闻。何正大由此知道,薛宝贵在离开公司的第二天,夜里零点过后,在他自家门前不远遭遇不测事件。现在人躺在医院急救室,已经三天了,竟还没有睁眼。现在性命是能保住,只恐怕下半辈子只能坐轮椅了。薛宝贵的妻子,不知从哪听说,薛在出事的前一天曾跟何正大打过架,由此一口咬定,是何正大找人实施的报复行动,追着公安局调查。如果找不到真凶,何正大极可能成为嫌疑最大的人。
何正大还能放得轻松吗?下半辈子的事业不幸走了下坡路,总不成连个消停日子竟也不能过了?
下午,孙二虎、杨明德从市里返回,又带了新消息。他俩在三公司亲耳听保卫科温科长说,公安局把这事当作报复行凶的刑事案。理由是,在薛宝贵出事那天夜里,已经洗澡准备睡下了,是临时离开家到街口打电话并跟店主吵架。也就是在他回家的路上出事的。同是这天夜里,薛宝贵的媳妇下夜班,在离家只有一百多米,被几个蒙面人绑架……薛宝贵之所以外出打电话,因为他家的电话线从室外断掉。不知是有意破坏,还是无意刮碰断的……公安局怀疑,可能是同一伙人,扣留他媳妇,引他外出找媳妇……掐电话线,打BP机,都是引他外出的计谋,只等他中招。在他找媳妇途经的地方,设下埋伏,伺机对他下黑手……
说到这,苗喜山派孙二虎到化工厂设备科拿订做加工的部件。孙二虎要开车去,苗喜山不同意,要他借何正大的那辆“老爷车”。孙二虎嫌车难看太丢份!苗喜山故意别他,你步行去吧,来回也不过三里多路。孙二虎还是不愿顶着日头跑腿。何正大苦笑指给孙二虎看。原来,“老爷车”跟料子车绑在一起,钢缆牵连着,还挂一黑乎乎的锈锁!还得满世界的找钥匙开锁。孙二虎嫌晒,猫在凉荫地等人,提防着苗喜山别发现了他在偷懒。孙二虎等到了钥匙,这才骑上破车上路公干。
又一夜无话。天明早起,又一天开始了。何正大在路边摊上吃过早饭,等苗喜山他们乘坐的工程车来工地。然后十几个人一起,到屋架的制坯现场干活。孙二虎过去招呼民工。这时,温科长又出现在工地。不过,公司的车这回没有来,他身后停一辆警车。此番的警员也不是上回来的那两位。温科长喊何正大过去。那两位自报家门:“我们是刑警队的,请你跟我们到局里协助调查。这是传票!”
何正大照刑警要求在传票上签名,之后上了警车。
警车没有驶往市区方向,而是穿越一条省际公路,驶向化工厂那一片厂房林立的厂区。至多不过五分钟车程,警车停在了化工厂门前。原来,这里住着一支治安巡逻中队。他们在这里有三间属于他们自用的房屋。一间做门房兼接待室,两间做办公室;办公室还能兼做休息室。所以在这两间房都装有空调。刑警过去跟他们的头沟通,要暂借一间房,简单问一遍话,对方爽快地答应了。彼此免不了又客气了一番,又是敬烟又是献茶,自不用说。寒暄过后,不相关的人员陆陆续续地退出,温科长也要到隔壁等着。刑警说:“没事,你不用回避,就呆在这房里凉快。工地上真够热的。看得出,咱们今天的对手,还算比较配合,这样做就对了。我们有权拘留你24小时至48小时。”
自从上了警车,何正大就感觉怪怪的。好像一场恶作剧,又好像在演戏,反正在真实生活中,何正大不可能跟刑事案件有瓜葛。但他还是抑制不住的感到紧张,感到不知所以,头脑发懵,四肢冰凉;往常那付看似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稀松的样子不见了。他不由得郑重其事起来,同时还有些不可思议,他甚至怀疑,他还是那个专事刺探离奇故事的何正大吗?以往可都是别人不幸成为涉案的当事人,如今怎么会是他?会是何正大?怎么可能?何正大居然成了刑事案件的嫌疑人?警员有意无意的一番话,透露出他们对何正大并无恶感,甚至表明,他们本身并不相信当下面对的就是某种假设支持下的他们正要缉拿的原凶。何正大这样想着,情绪镇定了许多,轻轻跟警官点一点头,算作他对警官的回应,表示他从头至尾都会主动配合他们的调查。何正大想借此洗刷自己无端蒙受的不白之冤。各方都找准了自己的角色定位,问话便开始了。
“姓名?……”、“年龄……”
接下去,刑警说:“六月二十四日下午,在三公司院里,你被薛宝贵当众殴打,当时有二十多人在场看见。这些事实,在这两天里,我们都派人调查和核实清楚了;另外,针对你来粮库工地之前的事项的问询,还有笔录的内容,也都核实清楚了;总的来说,全部与事实相符,证明你没有问题,法律上也是清白的。现在,要求你着重讲一讲你来粮库工地之后的情况。还照前面的程序,我们来问,你来据实回答,不要有所掩盖和隐瞒,那会自找麻烦。明白吗?”
“明白。”
“这就好,咱们可以言归正传了。第一个问题,这几天你回过家没有?……有还是没有?”
“没有”
“第二个问题,工地有你的摩托车吗?……有还是没有?”
“有!”
“是什么牌的车?”
“建设”
“是建设摩托车吗?第三个问题,有谁能够证明,这几天你真的没有回过市里?”
何正大一阵屈辱感,问:“这很重要吗?”
“很重要!”
“我身上的伤到现在没好,我没脸见人;我连回家的心思都没有,哪有心思进城闲逛,丢人现眼?白天要上一天班,黑天了到化工厂职工澡堂洗澡;我脸上带伤,卖票和看堂子的人都该对我有印象;我买了十张票,洗澡用掉了两张;另外,我的车和料斗车拴在一起,还上了锁,我个人一直没找看工地的徐师傅拿钥匙开过锁。”
刑警认真地作着笔录,问:“你对刚才所言的这些事实,还有需要补充的细节吗?”
“没有”
“那好,就问到这。”
说着,示意何正大随他们出去,刑警说:“你留在车里……我们得暂时把你给铐上。”
何正大被铐在了警车的防护栏上。两刑警和温科长朝百米外的职工澡堂走去。到了澡堂,刑警拿出一张放大了的何正大的头像找人辨认。看堂子的称见过,想不起来啥人。
刑警提醒:“脸上带伤?”
“对,对。这两天天天来。”
“都什么时间来?”
“都是天黑之前来,十点钟前后走。”
刑警回到车里,车启动之后又开回到了工地。找来看工地的老徐。指着孙二虎骑过又重新上锁拴牢的那辆“老爷车”,问:“这车有没有人骑过?”
“有。昨天下午有人骑过。——到化工厂然后回来,还拴在这地方。”
“有没有人骑着进过城?”
“没有”
“肯定没人骑过吗?”
“没人骑过!老何的破驴子,他自己都不骑,那还有谁骑?”
刑警回到车里,对何正大说:“我们有权拘留你24小时到48小时,现在看来不必了!”说着,给何正大打开铐子。温科长早已回到了车里。
何正大从警车上跳下来,对这顿折腾好生委屈。看刑警面色温和,便问:“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刑警说:“可以。没必要瞒你,反正明天你也能听说。薛宝贵人事不醒,他老婆在医院侍候他;他女儿在家,没人照看,女孩今年七岁,昨晚九点,在他家附近的背街给摩托车撞了。摔着了头部,送医院就晚了。肇事的摩托车逃逸。当时曾有目击者,只说是辆大架的摩托车,没认出车牌号。薛家报案,指控你是凶手,或者跟你有关系,明白吗?”
事情能够就此画上句号吗?麻烦能够就此终结吗?谁能够打消薛家的猜疑和仇恨?何正大突然间被逼背上了这些沉重的问题。当初是怎么跟薛宝贵瓜葛上的?连秀兰都责备何某管了他不该管的事。得罪一个薛宝贵,便在公司树起了结为死党的三位蛮敌,至于吗?连张传红都睁一眼闭一眼,暗中抱着给人方便自己方便的主旨,平衡左右上下的关系。何某人干不赢一把手,不就是不善于搞平衡吗?张传红明摆着善于走钢丝,是地道的平衡大师和运用权柄的高手。让观者分不出何事出于公心,何时暗藏私利。明摆着何某人被人利用,薛宝贵也被人利用,而真正的赢家会是谁?张传红?吴氏弚兄?何正大闹不明白。何正大更闹不明白的还有,当初是谁把何正大推上风口浪尖,在舆论上成了举报薛宝贵贪污的证人?那几张所谓的假发票,不管财务的电工何某如何知情?想举报又哪里知他机关算计?知道何者为真?何者为假?何正大无论怎么分辨,都不能回转薛宝贵心中的憎恶、反感和仇恨。事情居然到了无计可施,听天由命的地步。何正大曾想请吴氏出面调停,细细一想,以吴氏那点小肚鸡肠,他不兴风使浪已经拜托了,还能指望他主持正道良心?何正大心忧着这些胡乱的麻烦,到大半夜都不能入睡,就这么着直到天光破晓……